序 言
这世上的书已经太多了,我们为什么还要读马克思的书?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规定动作,那么,最自然的回答便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是科学。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在于
究竟什么是科学。
科学是一个产生于文艺复兴时代的词,但丁对此的著名定义是:博学深思是重要的,不过,单纯依靠思考却是远远不够的,只有通过语言、文笔、画笔、凿子等把它们表现出来,才能成为科学。
就是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时代。
众所周知,中国有历史上最完善的读书人选拔制度,有无数博学善思的学者,而欧洲最著名的大学皆是中世纪的产物,牛津、剑桥、博洛尼亚等著名学府都有教会背景,但是,正如欧洲中世纪的教士一样,中国的士大夫阶级是特殊阶层,一旦进入这个阶层,便脱离了劳动,更视动手为贱业。
脑与手的分离这便是现代科学不产生于中世纪的欧洲和传统中国的根本原因。
而在文艺复兴时期,特别是在佛罗伦萨(可直译为鲜花盛开的地方)这座生气勃勃的城市,艺术家与裱糊匠却没有什么不同,理发师与医生也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佛罗伦萨人相信:只有当脚掌证实了心脏、思想与手的劳作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才真正开始创造一种崭新的文化这种新文化,被但丁等人称为科学。
事实上,现代文化就起源于脑与手的结合,而这也正是现代文化与一切旧文化(欧洲的基督教文化和中国的士大夫文化)的根本区别所在。现代文化的实质,无非就是知识与劳动的结合,现代科学技术正由此而产生。现代文化的创造者是工匠,他们便是现代工人阶级的前身这就是E. P. 汤普森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中所揭示出的历史事实。
然而,这种对文化的理解是如此有悖于人们的传统与积习,因为它与旧势力对文化的理解如此相悖,以至在某些人看来,正是这种散发着劳动和动手的寒酸与汗酸味道的文化、正是这种把文化和下等人联系起来的努力,严重玷污了那种充满了香水与书香味道的文化,亵渎了高尚的、纯粹的文化。于是,对于文化的这种崭新理解,从其产生的那一天,就对纯文化纯精神纯文学构成了挑战。
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尼采表达了这样的看法:资产阶级文化不过是基督教文化的变种,它认为身体、手和脚是肮脏的,纯洁干净的只有心灵和脑袋。而让
保罗萨特在《肮脏的手》中则这样讽刺说:
纯洁,这是印度的出家人和僧侣的理想。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你们这些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者,你们只不过是把它当作什么也不干的借口罢了。什么也不干,动也不动,两个手肘贴着身体,戴着手套。而我的手是肮脏的。我把它们伸到血污和大粪里去,所以它们一直脏到了臂肘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以为你可以天真无邪地掌权吗?
毫无疑问的是:在人类历史上,代表着脑与手的结合,真正显示着现代文化波澜壮阔的伟大力量的,正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曾经笑谈过这样的悖论:资产阶级文化中充满了上帝
的爱、法律的尊严、纯洁的说教,但是,资产阶级的行动,却是由欺诈、卑鄙、阴谋诡计和残酷的镇压构成;而与之完全相反,无产阶级文化中尽管散发着劳动者挥汗如雨的酸臭、洋溢着奴隶对于革命暴力的呼唤、赞美着革命者对于淋漓鲜血的正视,但是,无产阶级所从事的,却是堂堂正正、大公无私、为劳动人民求解放的行动。
尤为震撼的是:当马克思说到动手的时候,他所说的动手并不仅是指劳动,还有革命和人民专政:
我们铁面无情,但也不向他们要求任何宽恕。当轮到我们动手的时候,我们不会用虚伪的词句来掩饰恐怖手段。但是保皇恐怖主义者,上帝和法律所宠爱的恐怖主义者,在实践上是残酷的、卑鄙的、下流的,在理论上是胆怯的、隐讳的、虚伪的,而在这两方面都是无耻的。(摘自《马克思恩格斯合集》)
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摘自《共产党宣言》)
马克思主义与纯学术的说教毫无关系。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是我们劳动群众,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在这种科学、这种文化中,不仅充斥着劳动的汗酸味,而且还布满了火药的气息。
因此,阅读马克思的书,既不会使你感到舒服,更不会使你升官发财,当然,这种科学、这种文化更与廉价的快乐无关。
伊壁鸠鲁曾说,人生的意义就是追求快乐,而古往今来,很多人是他的信徒,于是,他们读养生、健身、旅游、性爱、游戏、美食和赚钱方面的书,以为这样的书能使他们快乐。但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却调侃说,实验已经证明,快乐不过是内分泌和神经网络的运动,为了追求快乐,最直接的办法是去嗑药,而不是读书。某位号称无知者无畏的作家曾经说过,不读书我们一样快乐,没准儿会更加快乐而他很可能是对的。
我想,人们读书,一定是希望解决一些使自己感到苦恼的问题。因此,如果书籍不能给我们带来震惊、带来惊奇般的收获,如果书籍不能告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并挑战那些我们自以为已知的常识,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呢?一般的读者也许知道马克思出身于快乐、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且有一半荷兰血统,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马克思的姨妈索菲亚和姨夫利奥菲利普联手创办了著名的荷兰飞利浦公司。
而当你知道了这些之后,一定会追问:作为一个如此快乐的富二代,马克思为什么会成为为了世界无产阶级而痛心疾首的伟大导师呢?
马克思的故事和事业与快乐无关,却与马克思对于幸福的理解有关。实际上,马克思与他同时代的天才约翰斯图尔特穆勒一样,只是把伊壁鸠鲁的名言稍作修改,即把人生的意义在于追求快乐,改为人生的意义在于追求幸福。
边沁说过:所谓最大幸福原则,就是指大多数人的幸福,而世上最持久的幸福,就是使个人的幸福与大多数人的幸福协调起来的努力。
边沁还说:快乐与快感是动物也有的,但快乐的猪与高尚的人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实际上,幸福是什么这就是马克思在他17 岁时的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所阐释的主题:
实际上,幸福是什么这就是马克思在他17 岁时的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所阐释的主题: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地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正是基于这样的选择,马克思献身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但是,马克思与包括亚当斯密在内的经济学家们,对于经济学这门学科的意义的理解,有着微妙却具有天壤之别的差异,因为在后者那里,经济学实际上就是追求快乐的职业,而对于马克思来说,经济学则是为人类谋幸福的事业。
正是基于这样的选择,即使卡尔马克思博士今天还活在世上,这位《资本论》的伟大作者,仍旧不可能在我所在的世界一流学科谋一份教职,根本原因就在于:马克思对于知识和幸福的理解,与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截然不同。
每当想起马克思的事业,每当思考什么是自由、什么是猪的快乐与人的幸福之间的区别的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小学课本上的叶挺的《囚歌》,想起那些革命者对于幸福的理解: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 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里爬出! 我希望有一天,地下的烈火,将我连这活棺材一齐烧掉,我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
鲁迅说救救孩子,而我只是不知道,像马克思17 岁时的那篇作文一样,叶挺的诗篇,是否还幸存在今天的小学课本里。我们为什么要读马克思?我们读马克思,是因为我们关怀全人类的命运,像鲁迅所说的那样,能够感到自己与人类共命运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我们读马克思,是因为我们鄙视这样的无聊笑谈: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到死了钱还没花了。恰恰相反正如康德所说,作为小人物,我们既在为自己的衣食而斗争,同时,也在情不自禁地在为后人、为他人而工作。而这就是人的类本质,所谓情不自禁,是因为人们没有意识到,但他们却这样做了。康德说:正是基于这一点,每个人是必死的,但作为人类,他们却是不死的。
随着马克思主义的诞生,知识、文化与下等人和劳动结合起来,个人的命运与人类的幸福结合起来。阅读马克思的理由有很多,但我以为这两条是最基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