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邂逅本就是一个极美的词语。
我在这世间,从春花夏风看到秋月冬雪,走过江南的桥,淋过漠北的雨,在秦淮河边听过歌女琵琶,在关山外看过金戈铁马……然而都不及,在最好的年纪里,遇到一个恰好的你。
伊人如水,她有着水一般的澄澈、水一般的灵动、水一般的柔情。
在关雎鸟和鸣的春日里,伊人着一身素衣,在柔柔的水波里采摘荇菜,她身段窈窕、举止得宜,纯净的水面上荡漾着女子的倩影。她又怎知,自己便是那淘气的石子儿,掷入君子的心怀,惊皱起一湖春水。从这日初相逢,搅扰人一生清梦。
在蝉鸣喧嚣的夏日黄昏,晚霞烧红了西边天际,汉水中畅游的姑娘便是那出水芙蓉、映日荷花。她的歌声,缥缈在云里雾里、回荡在水上心上。亲爱的姑娘啊,她又怎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正在撩拨君子的心弦。小鹿一般跃动的心,从邂逅开始就不曾休息。
在蒹葭苍苍的秋日迷雾中,少年的情丝与芦花一起飘飞,绵绵情意,斩不断,理还乱。伊人如霜,那么远,远似在云端;又那么近,就在咫尺心里面。美丽的姑娘啊,她的眼波比河水还要缠绵、还要澄澈,初见便叫人失魂落魄,愿意在此一生沉沦。
而那翩翩君子,自是山巅云、树梢月,自是扶疏乔木、修竹松柏。他有他的气度和才学,有他高洁的品格和追求,自然也就成为淑女心中所渴慕的良人。多情的公子呀,是多少深闺女子的悄悄话、是多少柔美女儿梦里的他,只一瞥,便令人心甘情愿做那扑火的飞蛾。
所以爱情它本就是世间最神奇的魔法,一眼,便足以让人跌入最美的童话、最浪漫的梦境。《诗经》中那些久久传颂的篇章啊,何尝不是最经典的小情歌,歌唱着相遇、相恋和相守。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它写尽了爱之初心中的甜蜜与苦涩、邂逅与怀念,至今读来,仍旧让人心神荡漾。
前世多少艰苦磨难,才换来今世一次回眸,一场盛大的遇见: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从此以后,要把专属于你我的爱情故事好好书写。
《诗》三百,以《关雎》开篇。
一首朗朗上口的歌诗,往往读之依然如琴曲悠扬、听来如笛音清越,千百年来流转不迭。《诗经》里一曲曲浪漫的小情歌,如灼灼桃花、如苍苍蒹葭,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处处萌芽,《关雎》亦不例外。
烟花三月,春江水暖,成对的鸳鸯在温热的河滩上梳理羽毛;芦苇尚短,嫩绿中带着一丝鹅黄,青草更青处,荡起阵阵关雎鸟和鸣之音,缠绵悠长。
临水歌会,如晨曦春花般明媚的少男少女们就在这美好的春光里相遇了,爱情随之萌芽,空气都被熏染得浪漫而甜蜜。
是谁第一眼就被那窈窕淑女所吸引,目光跟着女孩儿的脚步悄悄流连?又是哪家捞采荇菜的姑娘,美好的身姿,清亮的歌声让人一见倾心,一念沉沦?是谁在羞涩地搭讪,轻声对唱缠绵的小情歌?又是谁在别后,辗转反侧把心上人儿苦苦思念?
爱情它那么甜,胜过桃花清酒,令人闻之欲醉;可爱情啊,它又那么苦,求而不得惹人夜夜难眠。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春风又怎可开解这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心绪难耐?
多想为她唱一曲旖旎的小情歌,看那娇艳的脸蛋上笑容如花一样绽放;多想就着月色竹影抚琴弄影,暂且排解这满怀的忧思愁绪;多想化作一缕杨柳清风,时刻驻足在她身边,为她抚眉展颜……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句运用了《诗经》中经典的起兴手法,“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以关雎这种象征爱情的鸟儿破题,引申铺展开一首浪漫的小情歌。而与此相关最动人的爱情故事,则是一曲《牡丹亭》。
杜丽娘因在春日读《关雎》而情动,所以有了游园惊梦的动人故事,有了“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之举,有了令人品味不尽的哀怨与凄婉。
这该是怎样一个缠绵而悲伤的故事呢?
春日雨后,空气清新且夹杂着沁心的花香,闺阁之中一派闲散舒适的景象,何况那天日头正好,暖烘烘直催人好眠。
杜丽娘倚着软榻,在锦缎上轻描着一幅海棠秋千图,后窗那棵墨绿的香樟树上也不知躲着什么鸟儿,吟唱悠然的小调。一阵暖风吹过,吹起了丽娘的倦思,她竟昏昏沉沉睡着了。
直到春香那丫头拎着点心食盒风风火火一路闯将进来,叫嚷着:“小姐,你怎么可以这个时候睡觉呢?被老爷夫人知道肯定要责怪的。”那榻上柔弱的人儿方才惊醒,酣眠之后脸颊酡红一片本就灿若芍药,此刻更是因为被人撞破而浮现出羞红来,乃至于佯作头痛之态,想以此遮掩。不想小妮子不买账,竟拿日前自己教给她的《论语》来叨念:“朽木不可雕也”,春香明快的说话声和丽娘嗔怒的骂声,一路飘出轩窗,在后花园的秋千架上欢快地回荡,这春天似乎也更加热闹了。
然而快嘴丫头终究还是惹祸了,她在夫人的追问下说漏了嘴,小姐昼寝的事被老爷夫人知晓。想那丽娘之父杜宝,乃唐朝杜子美之后,“西蜀名儒,南安太守”,晋升全靠扎实的文字功底;其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嫡派。此家峨眉山,见世出贤德”。这样一个书香门第,家中又只有独女,自然是用心调教,万望她能够宜室宜家。
如今女儿娇惯,白日睡眠,实在不合礼数,夫妻二人商量后决定为她请一位老成的先生,讲些诗书训教,权且打发这漫漫时光,省得她饱暖思淫欲,起些不该有的闲思。
千挑万选,最终来杜府设帐的先生乃是一六旬老叟,诗书虽满腹,却和杜老爷是一样的酸腐学究。第一日开课讲《关雎》,竟只用“无邪”二字来敷衍,不外乎教这女娃恪守女德罢了。想那起情愫传秋波,该是何其美好的场景,古人尚知情意本是天生,是需要热烈歌咏、畅快表达的;如今这酸朽腐儒偏偏要谈虎色变,自令其蒙尘,可悲兮,可叹矣。
奈何情丝的萌发如同草木枯荣般应时而生,不知哪一阵柔风,早就在这深闺女儿的心里吹起了涟漪。虽拿“无邪”来搪塞,也止不住她情丝飘扬,感叹着古今同怀。于是在春香小丫头的鼓动之下,她第一次那么渴望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美好春光。
红杏深花,菖蒲浅芽。走着走着,在与自己闺阁相去不远处,她竟然发现了一处花园!十多年的时间里,她竟不知它的存在。
所以当她踩着落花踏上这条青石路,眼前接踵而来的一切尽显新奇而美好。这园林的布局十分巧妙,潺潺流水隐在林木之下,亭台楼阁无一不依着山势托着水形。远处的梧桐长势浓密,临湖筛下细碎的金光如许,角落的修竹亭亭果然比诗画中更加清丽,这远近盛开着灼灼桃杏,雪白梨花和如火连翘,热烈而斑斓的色块就像熊熊的火在杜丽娘的胸腔燃烧。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
光贱!
那寂寂山林里,辛夷花自开自落乃常态,怎奈何这人造的园林中,姹紫嫣红开遍也遇不上懂得欣赏的知己?可知从黑暗中萌发,集聚全身气力开出花来,是一件多么辛苦而孤独的事情。可知那一冬的沉默,正是为了一朝绽放,动人心怀。可知这正值芳年的女子正如含苞待放的花儿,满心期待有人能驻足停留、用心欣赏。
所以丽娘如此悲伤,这花儿尚有她来欣赏同情,那么自己呢?自己如此姣好的容颜、温柔的性情、玲珑的心思又有谁能懂?又将由谁来欣赏匹配?繁花尚有落尽时,谁知这如花容颜终有一日也会成为明日黄花?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古时闺阁中的小女儿情怀,大抵如斯。
多愁善感情思动,恼春悲己最劳神。丽娘从这园子中悻悻而归,只觉心神俱惫,这沉重的哀思压得身子绵乏无力,不久就睡了过去。
当她看到那位翩翩少年从远处缓缓行来时,其实她也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若说这是梦境,为何他朗若皓月的眼波如此炽热而璀璨?若说这就是现实,为何这一见如故的人儿以前从未谋面?
他着素色长衫,气质儒雅,眸子如星河般深邃而璀璨。一根古朴的木簪绾起如墨的发丝,干净修长的手执着三月柔软的柳条,灵动得像握着一支画笔。他渐渐走近,径直停留在她身侧,在她耳畔轻声唤一句“小姐”。
那般情意缱绻,直教人心神荡漾,不知天地为何物,她就这样沉溺在这温柔乡,只愿长醉不复醒。
就这样向那牡丹亭旁百花深处眠,就这样轻解罗裳把缠绵的情话说遍,就这样在花神的庇护之下完成了灵与肉的交换。
他不过是渴慕佳人的年少书生,她不过是情窦初开的闺阁小姐,这春光一梦正是爱情中最无邪的那一抹甜。
这份感情纯粹如深林中汩汩的泉,这份爱情明媚如三月春色中灼灼的花,它那么美好无瑕,就这样安静地萌发,蓬勃,怒放;灿烂到让任何人都不能忽视它的光彩。
然而梦终有醒来的那一刻,既已经历了爱情中最美好的时刻,又如何能忍受梦醒时分孑然一身?如何能够承受无人欣赏无人理解的孤单?
她从梦醒时便一日更比一日思重,终陷在这哀伤悲戚中无法脱身。那一日对镜自画,看着镜中如花的容颜渐渐凋零,手中的笔墨难免重了几分。她既然天生绝代荣华,又怎舍得空自开放空自谢去?然而那梦中的有情郎,究竟何时才能走到她身边?罢,罢,罢,左不过黄粱一梦罢了。
眼看这春将暮,眼看这红颜枯,丽娘这病势愈来愈沉重,渐不能行,渐不能起,最后竟然连微弱的气息都变得断断续续了……终究,岁月已远,美人魂断。她至死都不曾等到那份专属于她的爱情。
就这样在牡丹花下睡去吧,就这样保留这最美的容颜在时光里安眠吧。那梦里的少年,那浪漫的爱情,正在朝你慢慢行来。来年春好时,这爱情定会以关雎和鸣声奏响她的乐章,柔声呼唤你醒来:
“小姐,你可知自古都是‘窈窕淑女兮,君子好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