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遗憾
(卷首的话)
读者翻看这一部小说,一定感到奇怪,怎么在主体《秋香外传》之外,还有一篇中篇小说《三战华园》放在其前,几篇短篇小说放在其后呢。这正是我要告诉大家的话,而且是永远遗憾的话。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向我约写长篇小说,而且是写革命传统故事的。那个时候,解放不久,大家对于为中国人民的解放,前仆后继英勇斗争的革命先辈,有一种特别的崇敬之情,很想知道这些革命英雄人物的革命斗争故事,于是应运而生地出版了许多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长短篇小说。我虽然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毕业,受过文学大师们的科班训练,但是解放前我一直从事紧张的革命斗争,解放后又从事更加繁重的行政工作,我没有时间搞创作,也没有打算当一名作家。但是在建国十周年之际,老作家沙汀约我写一篇纪念性的革命回忆录《老三姐》,在《人民文学》上转载后,马上引起文学界的注意。主编陈白尘派编辑来约稿,我又写了一篇《找红军》,在《人民文学》上发了头条。这更引起中国作协领导邵荃麟、张光年(我们一块儿在昆明办过文学刊物)、侯金镜等同志的关注,说这个作者看来是一个有很丰富革命斗争历史的老同志,文笔也好,颇有特点,一定要抓住,要他写革命传统小说。
于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派编辑来约我写描写革命斗争的长篇小说。我们商定写一部以大巴山为背景,描写四川农民进行革命斗争的历史长卷《巴山风云》(后改名《风雨巴山》)。小说分三卷,第一卷是《雷神传奇》,第二卷是《秋香外传》,第三卷是《巴山黎明》。我便开始编写故事梗概和人物小传,准备动手。可是因为我的工作实在很忙,又听从出版社的安排,先写另外一部长篇小说《清江壮歌》,我的一切业余时间几乎全投进去了,还开了近二百个夜车,才算完成初稿。
《巴山风云》自然无暇顾及了。偏偏这时候,《人民文学》社老派人来催稿,我只好把我为《巴山风云》写的人物小传中挑几个人物出来,先写成短篇小说,一连发表了五六篇。这就是《小交通员》《接关系》《回来了》和后来发表的中篇《三战华园》,连《老三姐》《找红军》一共是六篇。我没有想到这几篇小说发表后,篇篇都站住了,引起较大的反响。这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总编辑韦君宜到成都来,批评我说:“你把我们预约的革命历史长卷《巴山风云》中的几个重要人物,全为了应付《人民文学》的索稿,抽出来改写成短篇发表了,而且几乎每一篇都站住了。这样,等于你把《巴山风云》中的几个英雄人物抽出来,生生地把一部好长篇糟蹋了。你再不能这样干了。还是写你的长篇吧。”于是我动手写第一卷《雷神传奇》。
但是不幸的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当时我不仅是中共中央西南局的宣传部分管文艺的副部长,自然也算是中央宣传部长陆定一那个钦定的“阎王殿”的“判官”之流的走资派,最早被推出来为“文化大革命”祭旗,定为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而且因为我写了不少小说,被判定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自然也是“周扬黑帮”。于是被抓去坐牢,写作材料全被抄没,便什么也写不成了。
我再开始写《巴山风云》,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中的事,写完《雷神传奇》交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更是1992年的事了。出版社的责任编辑给我寄来样书,很抱歉地告诉我说,现在出版形势已经大变,一本书出版印多少,已经不由出版社自己决定,而由新华书店的“毛根儿”(所谓毛根儿,就是书店的年轻女售书员)决定了。她们喜欢的是那些很有卖点的书籍,自然就是那些很有看点的爱得死去活来、打得天昏地暗、笑得消肠化气的即所谓“三头”(枕头、拳头、噱头)书籍。你写的这种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小说,她们认为没看头,不愿签订单,出版社只根据收到的订单数付印,一版印数还不到两千册。这使我大为吃惊,两千册,是我已出版的《清江壮歌》和《夜谭十记》第一版二十万册的百分之一。看起来革命似乎已经成功,不需要再读革命的书,描写革命斗争的书自然没有人愿意看了。
我还以二十年之努力,去写革命传统教育的书,不是自己在冒傻气吗?罢了,我有吃有喝,过着优渥的离休生活,何必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这就是读者所看到的除了较完整的《雷神传奇》之外的《巴山风云》第二卷《秋香外传》的未完稿和根据第三卷《巴山黎明》素材所写的几个短篇。一部描写大巴山革命年代农民革命斗争的历史长卷,便在“文化大革命”遭殃之后又生不逢辰而夭折了。
现在出版社要为我出“文集”。我之所以主张把这一部残稿编入,倒不是有的朋友说的,这也是一种“残缺美”,也不是为了证实“一切创作都是缺憾的艺术”,而是因为那些曾经和我一块儿战斗的烈士和已逝去的战友,就连我身陷囹圄时,他们还老到我的梦中来,安慰和鼓励我,并且呼吁他们在文学中出世的权利。可怜我只能用这么简陋的残卷奉献给他们。风烛残年,我已无能为力了。
在这里我想把已经构思好的大概情节说一下,以免读者读起来没头没脑。如果读者还有兴趣的话,尽可以鼓动想象的翅膀,把我所提供的断简残篇连缀起来,构成一幅威武雄壮的画卷来。
读者如果读过了《雷神传奇》,就自然要问,书中主人公雷神牺牲以后,他的爱人秋香怎么样了?大家就可以从《秋香外传》里知道一个大概。她所在的游击队和入川的红军四方面军会合后,她参加了红军。不幸她被编入保卫局的队伍,她眼见许多忠诚的革命干部,其中许多是她素所敬仰的领导人,被张国焘的错误的肃反政策所杀害,十分不理解,更十分痛心。当她押解的革命“囚犯”,在长征途中,被放在总部后面,作为后卫。在被敌人追击,危及总部时,那些待决的“囚犯”打开镣铐,拿起武器,和追击的敌人拼命战斗,总部得以安全。这些“囚犯”却是有的英勇牺牲了,活着的仍然戴上镣铐,随长征队伍继续前进,没有一个逃跑的。秋香想,这样的人怎么是反革命?她无法忍受继续执行命令,决定开小差,不再干这种危害革命的肮脏事。她离开红军回到巴山,几经周折,才找到了红军留下来坚持游击的刘子才的小部队,参加游击战争。
刘子才的游击部队利用有利地形,依靠群众拥护,开展斗争比较顺利,在大巴山又拉起一支红军。但是敌人发觉后,派大部队进行围剿,把他们与群众隔绝起来。他们虽然进行英勇的斗争,无奈得不到群众的支持,十分艰苦,仍然坚持斗争了好几年。红军长征到了延安后,曾经派人回巴山寻找过,要他们出来参加抗日,可是他们躲在深山老林里,没有找到,而且他们以为是叛徒又来招降来了,不想和来人见面。直到1939年,他们还在以小分队进行活动。他们与外界不通消息,不知道抗日战争,也不知道统一战线。中央南方局曾经派人到大巴山去找他们,要他们下山归队。因原来约好的接头暗号不合,怀疑来人是奸细,没有接上头。他们仍在深山落草流浪。日子越来越苦,队伍越来越小。但是他们还以武工队形式坚持着。但是不幸,有一天夜晚,刘子才困极了,在山林的火堆边睡着了,他带的一个战士开枪打死了刘子才,下山投降。这支红军失去了领导,部队便散掉了。
可是秋香他们并没有丧气,她暗地回到家乡,把火种埋下,共产党的支部还在暗地活动,相信红军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果然,1947年共产党中央为了配合解放战争正面战场的斗争,决定在国民党统治区的后方,发动武装游击战争。但是南方局考虑大后方的地下党很缺乏军事干部,因此向中央请求派一批对四川比较熟悉的原四方面军老红军秘密回到四川来,帮助地下党进行武装斗争。正在华北解放战争前线担任团长的洪英汉,是一名川北籍的老红军,便奉命回重庆南方局,被派到川康特委接受任务。川康特委派他回他的在大巴山下的故乡,清理红军走后留下来的地下组织,发动群众,准备游击战争。这本小说中的《三战华园》便是记述他回到成都的故事。
其后洪英汉单身回大巴山,在路上偶然碰到了家乡以“卖壮丁”为职业的“小钉子”,他刚从被押解的壮丁队伍中逃跑出来。小钉子正是红军的后代,可是洪英汉不知道。这就是这本书里的《小交通员》的故事。其后他在途中,还在一个小镇上偶然遇到“土匪”抢劫,搜他的行李时,把他藏在箱底的一本换了封面的苏联小说《铁流》悄悄抄走了。他知道这支土匪部队里,一定埋伏得有革命火种。他很有信心地回到家乡,他要去找寻这些火种,把它们点燃起来。但是并不如他想的那么简单,他经历了曲折惊险的过程,才接上了关系。这就是这本小说里的《接关系》的故事。以后他便在家乡从事清理原来的党组织,进行游击战争的准备工作。这本小说里的《老三姐》《回来了》都是他经历过的事。以后他终于经过许多曲折复杂的惊险过程,找到了仍然埋伏在深山老林里的秋香。这正是他过去在巴山斗争时的老战友。从此,经过秋香的努力,把过去刘子才部队留下来的“火种”——流散各地的游击队员找了回来,一支新的农民游击队又复活了。但是他们知道现在还不是打出红军游击队旗号的时候,于是开始进行分散的打富济贫的武工队活动。工作开展得很有成效,但是敌人还是从叛徒口中知道了情况,在那里进行清乡。这支队伍在洪英汉、秋香和其他许多老红军的领导下,虽然敌我力量悬殊,还是进行英勇坚决的斗争。战斗是惨烈的,有成功也有失败。但他们终于把敌人的正规部队和地方保安团队拖住,使他们无法开到正面战场上去参加对解放军的战斗。而这就是党中央所决定的在敌人大后方活动的方针:“能拖住敌人就是胜利。”他们到底坚持到1949年的冬天,打到大巴山北边的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如潮水般地越过巴山,涌向川北。这支游击队和解放大军终于胜利会师。带领解放军进入到他们这里来的,正是和洪英汉一块儿长征,一块儿战斗的解放军师长丁元明,他也是秋香和一些老红军的老战友,“小钉子”的父亲。他们终于在埋葬了无数先烈,也是他们的亲密战友的坟场里团聚了。巴山黎明到来了。这就是《秋香外传》和《巴山黎明》的故事梗概。
可惜的是,也是我终生抱憾的是,四川农民几十年中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进行英勇顽强、可歌可泣、威武雄壮的斗争这样一部革命历史长卷,竟然以这样褴褛的形式呈现于读者面前,我感到羞愧。如果读者能从这些支离破碎的小说片断中,凭想象连缀成一幅艺术形象的话,那就是我的最大的希望。
2004年7月1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