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烛
1
追溯奶奶的故事,要从父亲讲起。东北民谚“坐生娘娘立生官”,父亲是立着来的,可是父亲直到退休,也只是个股级干部。这是另一个故事了。在这儿,只说他那天的出生,让奶奶命劫。
“立生儿”也就是倒茬儿,先出脚、腿,然后是胳膊。一般的胎儿,以头为始,接生婆只需双手抱握住头,顺势一拽,接下来一切就会顺理成章。然而父亲不是,他先伸出了一只脚,一只脚丫,这是多么危险,接生婆给他塞了回去。父亲又跃跃欲试地捅出了一只拳,一只小拳头,这是更可怕的,拉一只手出来,其他会像树枝一样挂住,接生婆又把父亲整体地推了回去。用两只手,揉面一样轻轻地揉、推,希望这个男婴,能像更多的胎儿那样,转个个儿,倒着来到这个世界。
但父亲很犟。
两只脚一只手都出来了,剩下的一只,手搭凉棚一样扣在了头上,迟迟不肯下落——奶奶的血,似一床汹涌的河,越汇聚越汹涌……
两条命,危在旦夕。接生婆眼睛看着别处,一用力,父亲下来了。
奶奶慢慢闭上了眼睛。
出生三天的父亲,一直用米汤充当奶水。虽然他从不知母乳为何物,却一下子也分别出了奶水和米汤的不同。小汤匙送到嘴边,他舌头小木棍一样狠狠一顶,再喂,再顶。顶洒的米汤糊得被子一片袼褙,爷爷也浑身抹了糨糊。没办法,爷爷再换来糖水,甜滋味的糖水或许能蒙混过关,可是闭着眼睛的父亲依然还是不吃那套。爷爷仰天长叹:“小冤家你想喝奶水,别要了你妈的命啊。”
2
奶奶是满族人,爷爷是汉族。那时候满汉通婚,是有条件的。我猜想打动奶奶的,除了爷爷堂堂的相貌,还应该有他的勤劳能干和质朴的品质。
爷爷当时是一家豆腐坊的伙计,更早的时候,他是马夫。当马夫的爷爷,喂马,驯马,把东家的活儿料理得井井有条。爷爷祖辈云南,因为战乱,一路陕西,山西,山东,辽宁,直至黑龙江,这块地广人稀的繁茂土地,让他们扎了根。爷爷比较聪明,在喂马之余,偷偷学会了做豆腐的手艺。做豆腐是一项更辛苦、更细心,技术要求也更高的劳动,因为他们的豆腐长年供应奶奶父亲的大营。奶奶的父亲当时管着一个甲喇,是帐中参领。这天做豆腐的老豆倌病了,起不来炕,爷爷不但替他做出了一锅美味的豆腐,还亲自担当送豆倌,前往兵营。
这就相遇了奶奶。
满族的姑娘喜欢荡秋千,奶奶已经十五岁了,还经常跟她的妹妹玩这项高风险,也险中有乐的童龄游戏。她们的秋千是动物皮子编结的,特别结实。脚下的木板有松木、桦木,日久摩擦得像光滑的大理石。这天,姐妹俩越荡越高,比着赛地玩胆儿,炫技。牵着白马来送豆腐的爷爷,远远地就看见了她们。
爷爷是第一次来到兵营,非常紧张。他看过姑娘,又用眼睛找寻兵营的正门口。正门口养着两条狼狗,紧挨着是几十匹正在吃草的马,非常壮观。爷爷正紧张着,让他更紧张的一幕出现了:人至云端的奶奶,脚下的木板劈飞了,飞掉的木片镖一样击中了正在悠闲吃草的马,马瞬间成为惊马、疯马,它的狂奔毫无目标,所有的人和物都是蹄下之尘……跌落的奶奶正掉落在马的前蹄——情形万分危急,爷爷平时练就的本事有了用武之地:他一只有力的胳膊伸出去,力抱美人;另一只长年摆弄马的巨擘大手,狠狠一勒,擎住了马缰。
漂亮!连多年玩马的满兵们,都叹服这个汉人的好膂力、好身手。
救命恩人,以身相许,不只是舞台上的专利,况且爷爷很英俊,在那个刀耕火种的年代,四肢强健就是美。奶奶的心动了,奶奶的父亲也觉得这个汉族小伙子不错,够汉子。可是贫穷,地主家的长工、汉民等这些身份,让身居甲喇额真的老父亲断然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