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的诗与歌
——代译序
孔亚雷
几张照片。透过一个圆环形的,具有六十年代风格,仿佛舷窗般的窗口(或者窥视孔),可以看见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他既不年轻也不太老。他的西装很合身(就像一副优雅的盔甲)。他站在那儿——那儿看上去像个旅馆房间:打开的白色房门(球形门把手),拉了一半的落地窗帘(图案是繁复的花和枝蔓),从窗角涌入的光——朝右侧对着镜头,眼睛看着前方。不,你可以看出他其实什么都没看,他在沉思,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放在胸前,抚摩着自己的领带结。这是个回忆的姿势,回忆某个逝去的场景,并沉浸其中。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另一张也是黑白的。但不像上一张那样泛黄(仿佛年代久远),场景也没有什么叙事感(他在回忆什么?)。它更像一张随意但独具风格的快照:一个穿深色条纹西装的男人,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香蕉(香蕉皮漂亮地耷拉下来)。背景是一间高大空旷类似LOFT的仓库。他面对镜头的角度几乎跟上一张一样,另一只手也插在口袋里(这次是上衣口袋),但这次他不像在思考或回忆,他只是在发呆,或者等待。(等待什么?某个女人?或者某个女人的命令?)跟上一张相比,他显得很放松,他看上去就像个心不在焉的黑手党。他的体型已经不再锋利,他的西装仍然很优雅,但已经不像盔甲而更像浴袍(西装里面是白色的圆领衫)。无所谓,他似乎在说,没什么好想的,随他们去。他没有笑。
而这一张——第一眼看上去不像照片。哦——你很快就会发现——那是某种Photoshop的电脑效果。油画效果,那叫。两个人的脸部特写占据了整个画面,一个老头和年轻女人。整个背景都虚成了淡蓝色,那种暮色刚刚降临时的淡蓝,他们并排着,从那片蓝色中浮现出来:发梢,鬓角,皱纹。V字领,白衬衫,条纹领带。就像一帧剪影。照例,他(以及她)侧对着我们(这次是朝左),视线微微向下。那个女人在微笑。那个老头呢?很难说。他似乎在以极小的幅度微笑(嘴角涌起长长的皱纹),但同时又眉头微锁(似乎在追随某种节奏)。是的,他们给人一种正在跳舞的感觉,无论是身体还是心。你仿佛能听到柔缓的鼓点响起,音乐像淡蓝的暮色那样弥漫,然后,他开始唱。
他开始唱——我不知不觉按下了书架音响的PLAY键。那三张照片就摆在旁边的书桌上。当然,它们不是真正的照片,它们是三张CD封面。我最爱的三张莱昂纳德??科恩的唱片:《精选集》(THE BEST OF LEONARD COHEN),《我是你的男人》(I’M YOUR MAN),《十首新歌》(TEN NEW SONGS)。这三张唱片几乎概括了他的大半生。三十三岁之前,他依次是早年丧父的富家公子(他九岁时父亲去世),加拿大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他二十二岁出版了第一部诗集,《让我们跟神话比比》),隐居希腊海岛的前卫小说家(两本意识流风格的小说,《至爱游戏》和《美丽失败者》)。而在三十三岁之后,他依次成为纽约的民谣歌手(住在波普圣地切尔西旅馆,抱着吉他自编自弹自唱),迷倒众生的情歌王子(据说他的唱片法国女人人手一张),南加利福尼亚伯地山上的禅宗和尚(主要任务是每天给老师做饭),以及——不可避免地——一个老头。
事实上,他似乎从未年轻过。漫长而优雅的苍老绵延了他的整个艺术生命。(这也许正是为什么他越来越迷人,越来越受欢迎的原因,如果作品——音乐,文学,表演,等等——的光芒来源于年轻,那光芒就会日渐黯淡,因为你会越来越不年轻;而如果相反,作品的光芒来源于苍老,它就会日益明亮,因为你会越来越老。)以上面的三张唱片为界,他的苍老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回忆。正如《精选集》封面上那个手抚领带的姿态所暗示的,科恩早期的歌曲充满了回忆,回忆过去(希腊,旧爱,甚至旧情敌),偶尔提及现在(酒,寂寞,纽约的冷),但从不提未来(似乎未来毫无意义,或者根本不存在)。那是一种带着苍老感的回忆,平静,忧伤,经过克制的一丝绝望。比如《苏珊娜》,《别了,玛丽安娜》,以及那首著名的《著名的蓝雨衣》。听这些歌,你仿佛能看见一片雪地,看见素描般的黑色树枝,看见小小音符般的“电线上的鸟”——那也是他的一首歌名。
然后是无所谓。既然——反正——越来越老。无所谓得,也无所谓失;无所谓将来,也无所谓过去。他已经懒得去回忆。他当然也懒得去反抗,懒得去愤怒,懒得去争抢。他甚至懒得去绝望。他已经看穿了这个世界,这个无聊虚伪充满暴力争名夺利的世界。他就像个退休的黑手党(那张戴墨镜吃香蕉的唱片封面就是最好的写照),已经厌倦了打打杀杀的生涯,决定投靠另一个老大:他所爱的女人。因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不值一提。除了一件事——爱情。那就是莱昂纳德??科恩式的情歌。苍老而柔美,毫不激烈,毫无保留,把所有的情感与尊严都倾于自己深爱的女人,正如他流传最广的那首歌的歌名:《我是你的男人》(它以小小的、谦虚的黑体印在唱片封面那张黑手党快照的上方)。如果你想要个爱人,他在歌中唱到(用一种近乎喃喃自语的低沉声调),我会对你百依百顺/如果你想要不一样的爱/我会为你戴上面具/如果你想要个舞伴/请牵我的手/或者如果你发火想把我揍趴下/我就在这儿/我是你的男人。我是你的男人。他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像是一种咒语,一种哀求,或者,一种祈祷。
然后他继续唱,也继续老。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感到厌倦——厌倦了唱,也厌倦了老。1994年,六十岁的他——已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老人——在南加州伯地山上的禅修中心,开始了长达五年的隐居修行。不久,他正式成为禅宗和尚,法号“自闲”。(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作为对以往人生的一种告别,“自闲”意为“沉默的一个”。)正是禅宗,以其特有的为所欲为,赋予了科恩式苍老新的活力。一种生气勃勃的苍老,一种因为放下自我而变得无所不能的苍老。他开始微笑,开始跳舞,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就像风,就像溪流,就像一棵树或一朵云。五年之后,当他拎着皮箱里的近千首诗歌,从山林回到城市,一如孔子所说,年近七十的老科恩已经“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于是2001年,我们有了《十首新歌》。封面上出现了久违的色彩(一片如同暮色般的蓝色,一抹令人想起晚霞的昏黄),久违的笑意,以及久违的女人(他的伴唱,莎朗??罗宾森)。他开始继续唱——或者不如说在低声吟诵——“我们依然做爱,在我的秘密人生”,“我老了,但我依然陷入,一千个吻那么深”。他的声音变得更苍老,更深情,仿佛已经没有火焰的温暖炉火。(苍老使他的深情更加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同时也无所匹敌,因为苍老对于矫情——深情最容易染上的毛病——有天生的免疫力。)他变得更自由,更轻盈,现在他可以自如地面对一切,通过释放一切——不管那是衰老,死亡,还是情欲。所以2006年,七十二岁的莱昂纳德??科恩,坦白——同时不无狡猾和骄傲——地把自己的新诗集(它们大多来自从伯地山带下的那个皮箱)命名为:《渴望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