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辞/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3年卷)》是一部能够体现个人风格与文学品质的小说选集,集中的小说既有新鲜、艺术经验的表达,又有传统文学元素的传承,其在语言、叙述及人物塑造等方面的功力均值得称道。其中《木兰辞》、《断指》、《往事》等小说叙事老道,人物形象丰满,心里解剖细腻,细节呈现生动,代表了其在小说叙事与想象力方面的奇异才能,在当今青年一代的写作中可谓独树一帜。
21世纪文学之星这一批青年作家,同当代不少杰出的青年作家一样,都可能成为21世纪文学的启明星,升起在世纪之初。世人对遥远的天体赋予美好的传说,寄托绮思遐想,但对现实中的星,却是完全可以预期洞见的。
蔡东,女,1980年生于山东,文学硕士。现执教于深圳某高校。2003年开始小说创作,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转载并入选年度选本,曾获得《人民文学》首届柔石小说奖、深圳市青年文学奖等鼓励。
总序:袁鹰
序:施战军
无岸
往生
木兰辞
天堂口
福地
断指
毕业生
净尘山
四十五岁这年的一个晚上,柳萍宣告自己的人生失败。茶几上放着一张入学通知书,来自全美排名第五十三位的普渡大学,通知书带来的幸福很快幻灭,与之相伴而来的,是五万美元的学费。
怎么算都不够,四年大学读下来,就算女儿过简朴的生活,不臭美,不社交,不发展任何爱好,也要将近两百万的花销。
攒了半辈子的钱,忽然全没了。人生不但归零,居然还出现了负数。
急火攻心,又一身冷汗。
自决定留学那天起,母女俩摆脱了一个共同的梦魇。梦魇折磨了她们多年,每天无约而至,挑唆,撩拨,作弄。幽暗阴湿的日子里,两人的心底都长出了细长的菌丝,又无望地沤烂了,散发着腐败的气味。
和睦的生活得来不易,柳萍轻轻搓捻着通知书,掩饰住慌乱,没叫苦,也没发脾气。
女儿在上网,单薄的脊背微微弓起。每次望向女儿,最先看见的,总是那一头白发。女儿的身段很美好,小姑娘的身材是从未长开过的苗条顺溜,不像成年人骨架子早撑开了,赘肉狼奔豕突,即使减了肥,线条上也少了点流丽轻快。女儿的皮肤也还是平绒的质地,只是,少白头突兀地毁损了豆蔻之年的清新秀气。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女儿的白头发上,一种衰败的灰白色,使得女儿的背影酷似老人。女儿猛然转过脸来,吓了她一跳,白发之下,年轻的面庞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诞。
这些年经济条件还算不错,柳萍已很久没遇到钱的难题。在一座永不匮乏的梦幻之城里,她每个周末都外出购物,高兴时买东西,不高兴了还买东西。她熟悉各种品牌追求生活品质,颈上白金链子松松地挂个碧玉坠儿,手腕上一圈绿莹莹的翡翠镯子。节日里,她和丈夫出现在西餐厅的落地长窗旁。餐厅的情调高雅浪漫,酒红色丝绒窗帘,繁复的褶皱,华丽的窗幔。水晶灯下,烛台纤长,餐具熠熠生光。服务员身着一排纽扣的马甲,笑容甜美,小心殷勤,礼貌得简直做作。轻柔舒缓的钢琴声中,餐点一道道徐徐而上,樱桃甜酒剔透如红水晶,奶油泡芙松软轻盈,烤香的面包片旁是挤成一朵黄玫瑰的牛油。人们熟练地使用银质刀叉,优渥、满意、享受,一副天生就是如此的模样。
那是一副有家底的模样。
家底、家底,家底竟如此弱不禁风。她睡不着,不用张开眼睛,也清晰地感觉到夜色的层次和节奏。天光是一点一点变亮的,从深邃的墨黑,到半透明的烟青色,再到浅浅的薄灰。蓦地,传来一声鸟叫,短促清脆的叫声跌进一大片寂静中,不见了,接着,还是寂静。
窗外忽然落下一阵急雨,她翻了个身。不知哪一朵沉重的云,在窗前坠落成水滴。阳光快出来了,亚热带的城市里,这场几秒钟的骤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人们在熟睡,除了她,没人知道,曾经落过这样一场雨。她心里泛起奇异的感觉,正被逼得无处藏身,却不经意间和天地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她软弱善良,又缺少斗志和勇气,多年来过着一种消极自保的生活,秉承着能绕行就不直走的哲学。今天,通知书跨海而来,美利坚正面强攻,木兰当户而织的恬静画面倏然翻过,接下来,是万里赴戎机,寒光照铁衣。
第二天,柳萍来到后勤办,递交了周转房申请表。她行事向来犹豫拖延,此番果断的背后,是一夜煎熬,无数个对策风起云涌,又灰飞烟灭,悲悲喜喜一整夜,忽地一场急雨,冲刷出一个可怕的计划,虽然可怕,却是唯一可行的。
她双手擎着表格,递给何主任。她的想法很乐观,一切都顺理成章,只是走走程序罢了。
何主任斜睨一眼,头也不抬,说:“你自己有房子,还申请什么周转房?”
虽然难为情,还是要说实话,她说:“送女儿出国上学,房子准备卖掉了。”她不断提醒自己,要不卑不亢,坦诚大方,但语气竟可怜巴巴的,似在博取同情。真贱气,她为自己的表现暗自沮丧。
何主任抬起头,脸上没有同情。他面部的痘印,令人不难估测到他的青春期该有多么激荡,像肉包子蒸坏了,馅儿露得到处都是。他问:“准备卖掉还是已经卖掉?”
柳萍说:“准备卖。还没谋到退路,提早卖掉只能睡大街,当老乞婆了。”她的本意是开个玩笑,舒缓一下气氛,但她哪是会说笑的人呢,于是不觉轻松有趣,只是生硬,又似胁迫。
何主任面露不悦,说:“你了解周转房分配办法吗?你这叫违规!”
柳萍也不悦了。他在打官腔,睁眼儿说瞎话,当她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呢。据她所知,学校是用一种混沌的智慧管理住房,同事名下几套房产照样霸着周转房,一清查就联合签名,最后不了了之。
柳萍说:“规定或许有吧,但实际操作是另外一套。何主任,你应该最清楚了。”
她真理在握,感觉良好,并未意识到她的经验和能力仅限于对付学生,完全跟不上领导的水平。
何主任不慌不忙,冷哼一声,高深莫测地盯着她,眼神很人。柳萍心想,铁的事实面前,不知道他会出什么招。
她自然想不到,出的是花招。
何主任说:“那个吗,那叫既成事实,明白不,既成事实。”一字一顿,权威,高端,秘密武器。
利器劈面而来,柳萍被噎死了。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奇谲魔幻的说法,那么粗暴,又那么巧妙,天衣无缝,毫无破绽,轻巧地堵住所有漏洞。它就像一坨狗屎,但此语一出,你只能闭着眼把它吃掉,消化掉。
显然,“既成事实”是一记绝杀,已收到奇效。何主任还要乘胜追击,望着他一触即发的模样,柳萍身体一抖,她坐在何主任对面的皮沙发上,像个靶子。
她想躲,晚了,暴露了,全身都是红红的靶心。何主任肥大的鼻翼翕动着,眼睛眯缝起来,慢吞吞地说:“我记得你是讲师,哪能申请三房呢,三房是高级职称住的,教授副教授们住的,中级,呵,中级,两房都要排队。”
他已把柳萍逼到死角,偏巧还熟知她的死穴在哪里,他点一下,点中了,脸上露出洞穿一切的微笑。
柳萍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几岁。她一度认为,南下从教的抉择无比明智,南方工资高攒钱快,藏身学校则能躲避社会,较少跟成年人打交道,较能保有自尊。此刻,她知道躲不住了。何主任的眼神,仿佛看死了她一般,认定了她永远不会得势、不会出头。与其说她害怕这眼神,不如说,她害怕在这样的眼神里洞悉到自己的现实处境和暗淡未来。
只剩一个念头,别哭,都多大岁数了,千万别哭。气氛很沉闷,何主任恩赐般地说:“申请书先放我这里吧。”是送客,亦相当于给她一个台阶下。
她张皇地离开,回家的路上一边流泪,一边诅咒何主任,稍带着也恨自己,既不优雅,也不机智,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不得体,都傻兮兮的。
临到家时,她擤擤鼻涕,还是在想象中把难题解决了。何主任的身体看起来很虚,脸上有酒色的痕迹。她自言自语道:柳萍,你要身体健康,活得比他长,等他死了你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你站着喘气,他呆在黑色相框里,你就赢了。
这是最有可能实现的报仇方式,也确保她的情绪暂得纾解,不把怨愤带回家。
她躲进书房,只开一盏落地灯,身体蜷缩在贵妃椅上。椅上铺一张羊毛毯,有蓬松温暖的绒毛,她把自己埋进去,心想,对了,就是这种感觉,藏起来。
为了这个窝,这个能把自己藏好的犄角旮旯,她花了多少心思啊。
把最好的房间,向阳的、方正的,当做书房。房间里有她曾经最欠缺的东西,比如大片的阳光,比如一种精致而泰然的生活方式。天空晴朗时,阳光像从天上泼进来,煦暖的空气里蒸腾起悠长的纸香。窗台上一盆矮牵牛,不起眼的单瓣小花,玫红、淡蓝、纯白,团团簇在一起,一点点攒起细小的美丽。书架顶天立地形成一面书墙,倚墙而坐时有了大靠山般,令她心底无比安宁。书墙上,没有相框、抽象人体雕塑和印有“难得糊涂”字样的陶盘,不是多宝格,纯是书架。书案上永远摆着一类书,李渔的《闲情偶寄》,袁枚的《随园食单》,文震亨的《长物志》,王世襄的《锦灰堆》,才子书,生活禅,性情,写意,玩乐的雅兴,琐碎的情趣,轻灵地过渡着现实和诗意,让她忘却了过往生活中充塞的粗粝寒碜,让她忘却了被穷折磨的那些年。虽然女儿认为贵妃椅趣味恶俗,她还是买了一张放在窗下,她喜欢贵妃椅富丽的名字、优美的弧度和闲适的品格,贵妃椅消除了在深圳居住极易产生的临时气息。
歪在雪白的羊毛毯上,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双手攥着拳,重重地压在心口上。噩梦联翩。她梦见考试找不到考场,梦见站在讲台上腰带断了裤子掉了,梦见一只小白鼠,害怕光线、时刻处于惊恐中的白老鼠,耳朵簌簌抖动着,眼睛血红血红的。每次做这样的梦,醒来时就觉得自己毫无希望。
随手翻开一本书,正是张岱的《自为墓志铭》。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看了半天,百味杂陈,两眼湿润:纨绔,繁华,鲜衣骏马,真是个少爷羔子!
学费怎么办?四年大学,一年一年地碾过来,叫人透不过气来。美国鬼子伸着手要钱,能吐吐舌头耸耸肩,说Nomoney吗?
序言
生活底细上的光斑
施战军
青年作家擅长的一般是成长和婚恋题材,居于深圳者却有些“不一般”。与带着底蕴慢慢出落因而不乏水粉油腻的其他大城市相比,深圳,这座突起的年轻都市所承载的文学,有着独有的干脆清冽甚至冷硬的叙事气质,他们作品中几乎与这类“致青春”模式无关。更多的形象神似蚂蚁,短暂的爱情中长着翅膀,这并不那么紧要,脱翅前后才是经历本身,在漫长忙碌的贴地时日,积累人生资本,伴随生老病死。
心碎和心软,是蔡东小说中的两种滋味。这是她所探察的生活世相和她几乎出于本能的情感反应。前者以故事方式直观呈现,取决于她包容的眼光;后者以细节形态婉曲表达,取决于她厚道的心地。读这样的作品,也会感受到自己的心跟着故事在无声地揪紧甚至干冷撕裂,末了在回味时又生出由衷的体恤直至参与其中完成温润抟合。心碎和心软杂糅,大概就叫心疼。
心碎缘于难以为继的窘迫和痛失依靠的离散,这就是生活的底细。心软则缘于对生活抱着有情有义的信念,不是财富梦,而是父慈子孝,几代同堂,家庭和美。蔡东小说在向人们说着什么呢?她在说,极有可能是要在承受住前者的煎熬和折磨的基础上,才有望得到些许后者的慰安这些许慰安,就是生活底细上的细碎而珍贵的光斑,不耀眼夺目,不逃避不冷血,但不至于一团漆黑,一腔愤懑。
蔡东的最受关注的代表作,无疑是2012年发表在《人民文学》并获得首届“柔石小说奖”的《往生》,授奖理由是:“以细腻的观察、悲悯的情怀、令人动容的文笔,描绘出晚年面对疾病和死亡这两大日常性威胁时,人类的无奈、困窘和挣扎,以及互助中建立的善意、体恤与牺牲。”
《往生》以压抑沉闷的生存本相,零敲碎打的动作,让所有细节都磕碰在家底上,也让她写出了泠泠作响的旋律。相依为命的家庭和人们,没心思无聊,来不及闲扯,四世同堂的序列里,将老的一辈紧邻着逝者的归途。主人公是年近六十岁的儿媳康莲,在崩溃边缘,她犹如光斑,打在千疮百孔的生活底部。
就是这样,厄运和福分,千百次挟风带雨地降临在每一条街巷。
在这样的街巷里,没法分开彼岸此岸的关系,找不出抽象的生死范畴,而只存在着常态和变态之间的最为真切具体的人间关系。
死亡和墓地分别叫《往生》和《福地》,中年压力的林林总总只能认作《无岸》之境的相拥泅渡,《净尘山》坐落在安稳难求变数频仍的凡间,《出入》在无聊与超脱的临界点,奏雅不屈、雄雌立辨的故事谁说不可以名为《木兰辞》?
生活的底细,是唯一的叙述者,也是唯一的倾听者。坚忍和容忍终归仁忍,刻意和失意都是心意。这些分不清是情节还是情结、主题还是标题的意绪,被善解人意的体恤之心和不落痕迹的艺术之手,整合为多义又绝非浑浊的新的市井形象,适度地包含着社会问题、人生问题、生命问题、性别问题……
年轻的蔡东是在山东生长、求学后来到深圳工作和居住的。蔡东的这种文学特质,也大致来自这两个方面:和深圳有关,和山东有关。借用丹纳的说法,和深圳工作、生活的浸染、体验有关,这是“环境”与“时代”的馈赠;和在山东出生、长大以及较为幸运的文学教育履历有关,则是来自成长地域文化的根深蒂固的“种族”伦理、家庭等方面群体价值观的影响。几乎没有涉及悲惨破灭的家族,隔阂和差别令人酸楚,维持和相怜亦令人动容。因此,蔡东的小说的根子或者说芯子,是生活信念。
青年一代的文学,在叙事回归到日常、视角观照到底层、重心挪移到城市的情势下,容易做到的是从自身经验出发对生活进行描摹呈现,这样的写作即便再繁盛,也只是城市皮相的相似碎块的拼盘。文学的城市精神在哪里?人们写过混乱、忙碌、贪婪、速度、激情、异化、无聊、隔膜……这样的特征有一个共通的认识取向,即城市是人心人情的冻土。它的对面隐现着臆想中的乡村温床。
蔡东为我们找到了与以上的状况相关又几乎相悖的知情路向以家为基本人际关系的深度依托和心灵希求。于是,在写作对象上,被照拂的大而化之的阶级分析式的“底层”,转换为家家户户不同的真切“底细”;在情感态度上,优越感十足的故作“关怀”,也就被置身其中的“心碎”“心软”“心疼”这样的由衷体恤所替代。
从这个意义上看,蔡东的小说不仅明显区别于以“打工文学”为一时风尚的深圳书写模式,还跳出了城市文学惯有的抽象表现套数,更区别于以“底层书写”为特质的阶级代言习惯。怀素抱朴,幽兰吐慧。不盲从于他人的艺术心界为她持有,不屈从于俗流的人物被她写照,这没有别的秘诀,唯有内心的浑朴自然,才会获得扎实的信念支撑,才能辨别和吸纳有益的创作资源,拥有持续生长的文学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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