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短歌
·
好像是在极缓慢的行进中忽然感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什么——诗,是与生命的狭路相逢。
琴 声
站在巷口,在不知道究竟是该向左还是向右转去的时候,我听到琴声。
从绽放着深红色九重葛花簇的门庭上披洒下来,生涩而又迟疑的琴声,想必是个初初开始弹奏舒伯特的人。
在遥远的不可预知的未来出现之前,此刻,一双年轻的手,一颗年轻的心,正在试探着舒伯特曾经走过的路径。
而现在是我的下午,天空澄澈无云。
邂 逅
他的米白色西装上衣在后,她的黑色连身衣裙在前,紧紧贴靠在一起,它们之间仿佛有一种无言的呼应,当她从镶着金边的镜子里瞥见这幅画面的时候,不禁屏息。多么像是赫奈·马格里特( René Magritte )的一幅画啊!
许多隐秘的愿望,许多无法宣泄的情绪,竟然会以这样独特的方式表达出来,这象征完全符合超现实主义的要求,尤其是赫奈·马格里特的绝对真实和绝对荒谬的搭配。
室外有人在轻声催促,于是,她对镜涂上口红,然后微笑着打开了门,该她上场了,舞台下众多的观众正在等待。
更衣室里,那两件悬挂着的衣服也在安静地等待着落幕之后的离别。
偶 遇
两个女孩坐在巴黎歌剧院门前的石阶上,聊得正欢。
一个是金发碧眼的白种人,一个是黑发棕眸的印度人,却有着极为相似的气质,应该是学艺术的学生。年轻的像小鹿一般削瘦而又结实的身体上,都穿着相同的衬衫和牛仔短裤,一样把头发梳到脑后扎成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双眼也和小鹿的眼睛一样,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与热情。
在石阶上,其实散坐着一大群花花绿绿的观光客,但是,在众多的人群里,我只看见了她们两个。
应该是同学,也是相交甚久的好朋友了,乘着暑假,结伴远行,是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可是,然后呢?
再相似的气质,再相似的热情,却有着太多不能相似的背景,年轻时如此心契如此亲密同行的朋友,再过几年,也只能各奔东西了吧?
缓缓行过这两个女孩的身旁,我心疼痛,强烈地怀想着当年我的那些同学和朋友,不知道她们此刻身处在什么样的城市里,有着什么样的心思?
画 笔
画了几十年油画,却始终不能忍受洗笔剂的强烈气味,会引发头痛,所以,我只好养成了在每次画完之后才用肥皂洗笔的习惯。
这样本来就会使得用笔的数量增多,再加上我又有点洁癖,只要颜色或者笔触的大小轻重稍有不妥,就想换笔,好像必得要手握一支洁净又合用的笔,才可能面对新的改变,因此,往往一天画下来,光是在水龙头下清洗那大大小小几十支画笔,就要用上一两个钟头。
我当然知道还有不少比较省时省事的方法,奇怪的是我也并不想改变。好像多年以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慢慢洗我的笔,一面回味和反省这一天的工作成绩,这种在疲倦中掺杂着少许亢奋,有时懊恼有时自豪的状态,竟成为生活里只有自己才能品味的享受了。
这或许可以算是一种职业上的怪癖,我因此而很爱买画笔,每次遇到机会就要挑选,在画室的角落里总是摆着过多的笔,轮替着使用,装笔的陶器,也都是朋友们给的。
不过,其中有一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画笔,是少年时一起习画的朋友在多年之后转送给我的,我却始终舍不得用,只好变成收藏品了。放在画室一角,我常常揣想,在学画的这条长路上,到底还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在中途偶然放下了笔,以为只是暂别,却没想到从此再也回不到原处来了呢?
孕 妇
火车从列日城开出之后,大概半个钟头,就到了鲁汶,因为是国际快车,所以并不停靠,小小的车站很快就落在后面,远远望去,一切都好像没有什么改变,包括那些空寂的月台。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宝芬在月台上等车回布鲁塞尔的时候,看见一位孕妇也在等车,她身穿黄色露肩薄纱衣,那天虽说是夏日,温度依旧偏低,少妇却不以为意,神情自若地站在我们侧前方。
宝芬转头告诉我说:“听说孕妇就是这样,特别不畏寒,刀枪不入的。”
那时的宝芬要去美国做新娘,从巴黎来到布鲁塞尔,带着维平刚穿过的新娘礼服,我留她在宿舍住了几天。那一阵子,我也刚开始和海北约会,所以周末才会到鲁汶大学来玩。
我们对着那个容光焕发的孕妇看了又看,有生命在体内孕育着,是无法想象的事,却似乎也离我们很近了,是令人又害怕又受它引诱的渴望。
在那天以后,我常常揣想,我可能也会结婚,结婚之后,也会有小孩,推着婴儿车在街上走,也会在路的转角遇见了朋友,彼此寒暄一下。
地点当然是在台北,也许是在福州街口的树荫底下( 那是我上大学时惯走的路,再往前去就是外婆住的厦门街 ),朋友当然会低头端详我的孩子,婴儿车是深蓝色的,篷罩边上镶着白色的蕾丝花边……
想象的画面总是到这里就停了。
因为,不知道未来的婴儿是男是女,所以只能到此为止——会有个婴儿,睡在小小的缀着花边的推车中。
而我,就穿着黄色的薄纱衣裙,在树荫下容光焕发……
伴 侣
从美术馆出来,独坐在布鲁塞尔市区的咖啡店里。对面一对老夫妇坐定了,正商量着要点些什么,妻子把菜单拿在手中研究,丈夫就斜靠着过去一起看。我想他们在家大概也是这样,她习惯在小事上做主,而他总是在旁边跟着凑兴吧?阳光从嵌花玻璃窗照了进来,红色橙色的光点晕染在他米白的西服外套上,再反映到两人微微笑语着的面颊之间,忽然觉得幸福就是这样,就在眼前。
听口音是美国人,鬓发都已花白的夫妻来欧洲度假,觉得什么都很有趣却又不会太惊奇,两个人坐在一起所散发出来的喜悦与从容,好像是一杯好茶入喉之后的甘香,一杯好酒饮尽之后的温醇,都是岁月的累积和沉淀吧?
我忽然想回家了,回家去和他慢慢过日子。
我的支持者
海北过日子很有规律,一直是个早睡早起的人。可是,近几年来,不知道是否近朱者赤,他也逐渐越睡越晚,反倒是我这个夜猫子却不太能熬夜了,于是,总有几个晚上,我们夫妻二人差不多可以同时上床。
有天夜里,从浴室出来之后,我就顺手把卧室的大灯关掉,只留下两张床中间那个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人就钻进被窝了。
海北手上拿着干净的换洗衣裤,本来已经准备要去洗澡了,走了几步,忽然折回到床头柜前,俯身伸手,很仔细地把这盏台灯的光度调到最低,然后才转身走进浴室,把门关上。
屋子里顿时变得极暗,只剩下枕旁床头柜上的那一点点微光,我却全无睡意了。
这就是我的丈夫,虽然在几十年的婚姻生活里,他在有些地方对我几乎是处变不惊因而也好像是视而不见了。可是,从刚才他慢慢捻弱了灯光的那种无言的体贴里,又一次向我证明,他其实还是那个当年被我爱上的男子,在生活的许多细节里,总是充满了温柔的关怀。
有张相片是在新疆天山巴音布鲁克草原上,与我的卫拉特蒙古朋友们合照的(一九九二 )。他因为接纳了我,也就欢欢喜喜地接纳了我的朋友和我的族人,支持我的一切,我感激他。
哀伤的时代
—— 读《 阳春白雪集 》
凡是认识李霖灿先生的朋友都知道,这位故宫的学者只要一谈起玉龙山,那原是温和从容的长者风范,就马上转变成只有年轻人才可能拥有的勃发狂热,开始无限神往地追述四十多年以前,八千里路之外的那座太古雪山的种种美丽与惊奇。作为读者与听众之一的我,在敬爱仰慕的同时,每次心里总会掺杂着几分不忍与同情,是很难说清楚的矛盾情绪。
想不到,这种矛盾,如今却让李霖灿先生自己在书里说出来了,是在第九十三页的最后一行,先生对他的朋友李晨岚所下的一句评语:“真是一个对雪山有深眷的画家,却遭遇了这么一个哀伤的时代。”
就是这句话!正好也可以完全包含了李霖灿先生对雪山钟情一生,却不得不分离了一世的哀伤故事。
然而艺术家是绝不屈服的!所以他以文字、图画,以自己和许多人对玉龙大雪山的种种痴情完成了这本《 阳春白雪集 》。( 书名早在一九三九年就已决定,书成却已是一九九二年。 )用五十多年岁月完成的这本书,是李霖灿先生向我们提出的证明——即使整个时代都哀伤如此,人,也绝对可以用艺术品和文学创作来反击和抗衡。
冬日的午后
可能是因为长久以来,自己认定的专业是绘画,也可能是要闪躲诗集畅销所带来的一些困扰,有几年,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在向谁和向什么赌气,竟然不再提笔,硬生生地把想要写诗的渴望压抑下去。即使后来慢慢开始再写,也发表得少了,而且,不管是人前人后,都很不愿意被归类为“诗人”。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三十日,八十八岁的父亲在德国逝世,我在整理他的藏书时,意外地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本《 英美现代诗选 》,六百多页的平装袖珍版本,还留有翻读过的痕迹。
父亲生前在波昂大学的中亚研究所里教了多年的蒙古语文,平日自己也喜欢钻研蒙古的历史与文化,却从没听他谈起过现代诗。因此,在满书架的蒙文或者汉文的文史书籍之中,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本英文的现代诗选,的确让我觉得有些惊讶。
是不是因为女儿出了诗集,才让父亲在书店浏览时偶尔起意买下这本书,好看一看别人是如何下笔的呢?
原来,平日不动声色的父亲,对于女儿忽然成了“诗人”这件事,还是很欣慰的。
书在手中,很小很厚很温暖,几十位诗人的肖像印在封面和封底,每个人所占的地方小得不能再小,显得模糊而又拥挤。然而,翻开书来,他们印在书页上的诗句却清晰无比,每一首诗几乎就是一个浩瀚深邃的宇宙。
诗,是何等神秘神奇神圣的事物!可以让我们在瞬间进入一个原本是完全陌生的灵魂深处,隔着那么遥远的时间和空间,我们和诗人素面相见,却发现那其实就是遍寻不获的另一个自己,在那一刻,心中难以言说的了悟和满足,伴随着如闪电般战栗的狂喜。
对诗的渴望,是生命本身最纯净的企求,任何附加的解释,都是多余的。
冬天的阳光斜斜地照了进来,手中握着这一本诗集,我忽然发现自己正在不断地轻声自语:“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是的,我愿意。
冬天的阳光斜斜地照了进来,父亲已经走远了。在满满的书架上,都是他曾经带引我去认识的原乡故土,而此刻握在我手中的这本小书,怎么却像是他特意为我留下的轻声提示?
“要珍惜,要好好珍惜啊!”
是的,父亲。对诗的渴望,是生命本身最纯净的企求。能够进入这个自给自足的世界,真是上天赏赐给我的福分!怎么可以不去全心全意地接受和感激呢?
是的,我愿意。
麻叶绣球
在三月,你需要一棵花树。
生命要与生命互相对话,我向你保证,麻叶绣球开花的三月,必定是让人最愉悦的时光。
由许多细长枝条所组成的整丛灌木,远远望去,本身就像是一把花束。
然而它真正迷人的地方,是那越追究越令人惊叹的细巧和精致。每一朵盛开的麻叶绣球都是由十几朵各自独立的白色小花所组成的,靠近细看,这些花朵虽然小如珠粒,却美得不可方物,是一朵微型的重瓣芙蓉或玫瑰,有时更盛放得像一朵重瓣的白莲,十几朵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饱满的花球,就像是一把微型的新娘捧花。然后,再细看,从枝条上伴随着嫩绿的新叶斜斜伸出的,还有更多更幼小的花蕾,有些在蓓蕾边缘已经绽出白色的花瓣,有些还只是青绿色的小花苞,顺着枝条一路寻找下去,总有比原先看到的更为细小更为嫩绿的蕾与叶,几乎是无止无尽,却又都在精神抖擞地准备着。
整个三月,如果你有一株麻叶绣球,就好像在你的院墙边上,住着一位古波斯的画匠,一丝不苟,精确而又细致地,用工笔淡彩慢慢在勾勒和点染,为你描绘出一幅蕴藏着无限惊喜的细密画来。
此刻在我的书桌上,有一个细长透明的玻璃瓶,瓶里正插着三枝细长的枝梗,以难以形容的优雅在空中横伸或回转,那许多朵饱满的白色花簇偶尔因为碰触的缘故,就会在枝梗的尖端微微颤动,让我不得不为此而分心停笔,细小的花瓣落在稿纸上,我怎么也不舍得拂去,这就是每个生命都应该珍惜的当下吗?
生命与生命需要互相对话,在三月,最好的倾诉对象是一株麻叶绣球。
短 歌
木化石切割而成的桌与凳就摆在我们的樱花树下。花开正盛,桌面与地面之上却已铺满了一层绯红的落英。
今天早上刚开门去拿报纸的时候,有几朵离枝的樱花,就轻轻轻轻地落在我眼前的石桌之上。
深灰和浅灰色夹杂的桌面,一圈又一圈斑驳的年轮犹在,却已转化成石,是要经过多少万年的侵蚀与渗透才会转变成如此坚硬的质地?
那几朵樱花落下之时,颜色还是娇嫩的水红,如此湿润柔软的花瓣在轻触这木化石冷硬桌面的那一刻,彼此会有怎样的迷惘呢?这样的相遇使我着迷。
“好像是在极缓慢的行进中忽然感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什么——
诗,是与生命的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