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长篇小说《家》,已成为描写中国封建家庭制度和生活的文学经典长久留存,《我的家》则是现实生活中的巴金关于自己家庭生活的生动叙述。童年的爱与憎,家的温暖或冷漠,亲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或矛盾冲突,家庭生活带来的创作冲动和灵感,晚年追忆的深沉与忧郁,与萧珊通信的至情至爱,对子女、第三代私语的平等真挚……具体、生动的细节准确地描画出一个家庭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的风雨晴暖。《我的家》,既是巴金一家生活的完整记录,更是他所经历时代的真实写照。
再忆萧珊
昨夜梦见萧珊,她拉住我的手,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紧。”她哭起来。我心里难过,就醒了。
病房里有淡淡的灯光,每夜临睡前陪伴我的儿子或者女婿总是把一盏开着的台灯放在我的床脚。夜并不静,附近通宵施工,似乎在搅拌混凝土。此外我还听见知了的叫声。在数九的冬天哪里来的蝉叫?原来是我的耳鸣。
这一夜我儿子值班,他静静地睡在靠墙放的帆布床上。过了好一阵子,他翻了一个身。
我醒着,我在追寻萧珊的哭声。耳朵倒叫得更响了。……我终于轻轻地唤出了萧珊的名字:“蕴珍”。我闭上眼睛,房间马上变换了。
在我们家中,楼下寝室里,她睡在我旁边另一张床上,小声嘱咐我:“你有什么委屈,不要瞒我,千万不能吞在肚里啊!”……
在中山医院的病房里,我站在床前,她含泪望着我说:“我不愿离开你。没有我,谁来照顾你啊?!”……
在中山医院的太平间,担架上一个带人形的白布包,我弯下身子接连拍着,无声地哭唤:“蕴珍,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用铺盖蒙住脸。我真想大叫两声。我快要给憋死了。“我到哪里去找她?!”我连声追问自己。于是我又回到了华东医院的病房。耳边仍是早已习惯的耳鸣。
她离开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么长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门口,眼前就出现一张笑脸,一个亲切的声音向我迎来,可是走进院子,却只见一些高高矮矮的没有花的绿树。上了台阶,我环顾四周,她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穿得整整齐齐,有些急躁,有点伤感,又似乎充满希望,走到门口还回头张望。……仿佛车子才开走不久,大门刚刚关上。不,她不是从这两扇绿色大铁门出去的。以前门铃也没有这样悦耳的声音。十二年前更不会有开门进来的挎书包的小姑娘。……为什么偏偏她的面影不能在这里再现?为什么不让她看见活泼可爱的小端端?
我仿佛还站在台阶上等待车子的驶近,等待一个人回来。这样长的等待!十二年了!甚至在梦里我也听不见她那清脆的笑声。我记得的只是孩子们捧着她的骨灰盒回家的情景。这骨灰盒起初给放在楼下我的寝室内床前五斗橱上。后来,“文革”收场,封闭了十年的楼上她的睡房启封,我又同骨灰盒一起搬上二楼,她仍然伴着我度过无数的长夜。我摆脱不了那些做不完的梦。总是那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总是那一副前额皱成“川”字的愁颜!总是那无限关心的叮咛劝告!好像我有满腹的委屈瞒住她,好像我摔倒在泥淖中不能自拔,好像我又给打翻在地让人踏上一脚。……每夜,每夜,我都听见床前骨灰盒里她的小声呼唤,她的低声哭泣。
怎么我今天还做这样的梦?怎么我现在还甩不掉那种种精神的枷锁?……悲伤没有用。我必须结束那一切梦景。我应当振作起来,即使是最后的一次。骨灰盒还放在我的家中,亲爱的面容还印在我的心上,她不会离开我,也从未离开我。做了十年的“牛鬼”,我并不感到孤单。我还有勇气迈步走向我的最终目标——死亡,我的遗物将献给国家,我的骨灰将同她的骨灰搅拌在一起,撒在园中,给花树做肥料。
……闹钟响了。听见铃声,我疲倦地睁大眼睛,应当起床了。床头小柜上的闹钟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按照冬季的作息时间:六点半起身。儿子帮忙我穿好衣服,扶我下床。他不知道前一夜我做了些什么梦,醒了多少次。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一日
巴金(1904.11.25—2005.10.17),原名李尧棠,四川成都人。1929年发表第一部小说《灭亡》。1929年至1949年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家》《春》《秋》《爱情的三部曲》《憩园》《第四病室》《寒夜》等。1978年至1986年创作五卷《随想录》。另有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译作多种。曾担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收获》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等职。其著作结集为《巴金全集》26卷,翻译结集为《巴金译文全集》10卷。
最初的回忆
“这个娃娃本来是给你的弟媳妇的,因为怕她不会好好待他,所以送给你。”
这是母亲在她的梦里听见的“送子娘娘”说的话。每当晴明的午后,母亲在她那间朝南的屋子里做针线的时候,她常常对我们弟兄姊妹(或者还有老妈子在场)叙述她这个奇怪的梦。
“第二天就把你生下来了。”
母亲抬起她的圆圆脸,用爱怜横溢的眼光看我,我那时站在她的身边。
“想不到却是一个这样淘气娃娃!”
母亲微微一笑,我们也都笑了。
母亲很爱我。虽然她有时候笑着说我是淘气的孩子,可是她从来没有骂过我。她让我在温柔、和平的气氛中度过了我的幼年时代。
一张温和的圆圆脸,被刨花水抿得光光的头发,常常带笑的嘴。淡青色湖绉滚宽边的大袖短袄,没有领子。
我每次回溯到我的最远的过去,我的脑子里就浮现了母亲的面颜。
我的最初的回忆是跟母亲分不开的。我尤其不能忘记的是母亲的温柔的声音。
我四五岁的光景,跟着母亲从成都到了川北的广元县,父亲在那里做县官。
衙门,很大一个地方,进去是一大块空地,两旁是监牢,大堂,二堂,三堂,四堂,还有草地,还有稀疏的桑林,算起来大概有六七进。
我们住在三堂里。
最初我同母亲睡,睡在母亲那张架子床上。热天床架上挂着罗纹帐子或者麻布帐子,冷天挂着白布帐子。帐子外面有微光,这是从方桌上那盏清油灯的灯草上发出来的。
清油灯,长的颈项,圆的灯盘,黯淡的灯光,有时候灯草上结了黑的灯花,必剥必剥地燃着。
我睡在被窝里,常常想着“母亲”这两个字的意义。
白天,我们在书房里读书,地点是在二堂旁边。窗外有一个小小的花园。
先生是一个温和的中年人,面貌非常和善。他有时绘地图。他还会画铅笔画。他有彩色铅笔,这是我们最羡慕的。
学生是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我。
一个老书僮服侍我们。这个人名叫贾福,六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
在书房里我早晨认几十个字,下午读几页书,每天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的功课比我的稍微多一点,他比我只大一岁多。
贾福把我们送到母亲的房里。母亲给我们吃一点糖果。我们在母亲的房里玩了一会儿。
“香儿,”三哥开始叫起来。
我也叫着这个丫头的名字。
一个十二三岁的瓜子脸的少女跑了进来,露着一脸的笑容。
“陪我们到四堂后面去耍!”
她高兴地微笑了。
“香儿,你小心照应他们!”母亲这样吩咐。
“是。”她应了一声,就带着我们出去了。
我们穿过后房门出去。
我们走下石阶,就往草地上跑。
草地的两边种了几排桑树,中间露出一条宽的过道。
桑叶肥大,绿阴阴的一大片。
两三只花鸡在过道中间跑。
“我们快来拾桑果!”
香儿带笑地牵着我的手往桑树下面跑。
桑葚的甜香马上扑进了我的鼻子。
“好香呀!”
满地都是桑葚,深紫色的果子,有许多碎了,是跌碎了的,是被鸡的脚爪踏坏了的,是被鸡的嘴壳啄破了的。
到处是鲜艳的深紫色的汁水。
我们兜起衣襟,躬着腰去拾桑葚。
“真可惜!”香儿一面说,就拣了几颗完好的桑葚往口里送。
我们也吃了几颗。
我看见香儿的嘴唇染得红红的,她还在吃。
三哥的嘴唇也是红红的,我的两手也是。
“看你们的嘴!”
香儿扑嗤笑起来。她摸出手帕给我们揩了嘴。
“手也是。”
她又给我们揩了手。
“你自己看不见你的嘴?”三哥望着她的嘴笑。
在后面四堂里鸡叫了。
“我们快去找鸡蛋!”
香儿连忙揩了她的嘴,就牵起我的手往里面跑。
我们把满兜的桑葚都倒在地上了。
我们跑过一个大的干草堆。
草地上一只麻花鸡伸长了颈项得意地在那里一面走,一面叫。
我们追过去。
这只鸡惊叫地扑着翅膀跳开了。别的鸡也往四面跑。
“我们看哪一个先找到鸡蛋?”
香儿这样提议。结果总是她找到了那个鸡蛋。
有时候我也找到的,因为我知道平时鸡爱在什么地方下蛋。
香儿虽然比我聪明,可是对于鸡的事情我知道的就不比她少。
鸡是我的伴侣。不,它们是我的军队。
鸡的兵营就在三堂后面。
草地上两边都有石阶,阶上有房屋,阶下就种桑树。
左边的一排平房,大半是平日放旧家具等等的地方。最末的一个空敞房间就做了鸡房,里面放了好几只鸡笼。
鸡的数目是二十几只,我给它们都起了名字。
大花鸡,这是最肥的一只,松绿色的羽毛上加了不少的白点。
凤头鸡,这只鸡有着灰色的羽毛,黑的斑点,头上多一撮毛。
麻花鸡,是一只有黑黄色小斑点的鸡。
小凤头鸡比凤头鸡身子要小一点。除了头上多一撮毛外,它跟普通的母鸡就没有分别。
乌骨鸡,它连脚、连嘴壳,都是乌黑的。
还有黑鸡、白鸡、小花鸡,……各种各类的名称。
每天早晨起床以后,洗了脸,我就叫香儿陪我到三堂后面去。
香儿把鸡房的门打开了。
我们揭起了每一只鸡笼。我把一只一只的鸡依着次序点了名。
“去罢,好好地去耍!”
我们撒了几把米在地上,让它们围着啄吃。
我便走了,进书房去了。
下午我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有时候比较迟一点放学。
我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四堂后面去。
我睡在高高的干草堆上。干草是温暖的,我觉得自己好像睡在床上。
温和的阳光爱抚着我的脸,就像母亲的手在抚摩。
我半睁开眼睛,望着鸡群在下面草地上嬉戏。
“大花鸡,不要叫!再叫给别人听见了,会把鸡蛋给你拿走的。”
那只大花鸡得意地在草地上踱着,高声叫起来。我叫它不要嚷,没有用。
我只得从草堆上爬下来,去拾了鸡蛋揣在怀里。大花鸡爱在草堆里生蛋,所以我很容易地就找着了。
鸡蛋还是热烘烘的,上面粘了一点鸡毛,是一个很可爱的大的鸡蛋。
或者小凤头鸡被麻花鸡在翅膀上啄了一下就跑开了。我便吩咐它:
“不要跑呀!喂,小凤头鸡,你怕麻花鸡做什么?”
有时候我同三哥在一起,我们就想出种种方法来指挥鸡群游戏。
我们永远不会觉得寂寞。
傍晚吃过午饭后(我们就叫这做午饭),我等到天快要黑了就同三哥一起,叫香儿陪着,去把鸡一一地赶进了鸡房,把它们全照应进了鸡笼。
我又点一次名,看见不曾少掉一只鸡,这才放了心。
有一天傍晚点名的时候,我忽然发觉少了一只鸡。
我着急起来,要往四堂后面去找。
“太太今天吩咐何师傅捉去杀了。”香儿望着我笑。
“杀了?”
“你今天下午没有吃过鸡肉吗?”
不错,我吃过!那碗红烧鸡,味道很不错。
我没有话说了。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过了三四天,那只黑鸡又不见了。
点名的时候,我望着香儿的笑脸,气得流出眼泪来。
“都是你的错!你坏得很!他们捉鸡去杀,你晓得,你做什么不跟我说?”
我捏起小拳头要打香儿。
“你不要打我,我下次跟你说就是了。”香儿笑着向我告饶。
然而那只可爱的黑鸡的影子我再也看不见了。
又过了好几天,我已经忘掉了黑鸡的事情。
一个早上,我从书房里放学出来。
我走过石栏杆围着的长廊,在拐门里遇见了香儿。
“四少爷,我正在等你!”
“什么事情?”
我看见她着急的神气,知道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
“太太又喊何师傅杀鸡了。”
她拉着我的手往里面走。
“哪一只鸡?快说。”我睁着一对小眼睛看她。
“就是那只大花鸡。”
大花鸡,那只最肥的,松绿色的羽毛上长着不少白色斑点。我最爱它!
我马上挣脱香儿的手,拚命往里面跑。
我一口气跑进了母亲的房里。
我满头是汗,我还在喘气。
母亲坐在床头椅子上。我把上半身压着她的膝头。
“妈妈,不要杀我的鸡!那只大花鸡是我的!我不准人家杀它!”
我拉着母亲的手哀求。
“我说是什么大事情!你这样着急地跑进来,原来是为着一只鸡。”
母亲温和地笑起来,摸出手帕给我揩了额上的汗。
“杀一只鸡,值得这样着急吗?今天下午做了菜,大家都有吃的。”
“我不吃,妈,我要那只大花鸡,我不准人杀它。那只大花鸡,我最爱的……”
我急得哭了出来。
母亲笑了。她用温和的眼光看我。
“痴儿,这也值得你哭?好,你喊香儿陪你到厨房里去,喊何厨子把鸡放了,由你另外拣一只鸡给他。”
“那些鸡我都喜欢。随便哪只鸡,我都不准人家杀!”我依旧拉着母亲的手说。
“那不行,你爹吩咐杀的。你快去,晚了,恐怕那只鸡已经给何厨子杀了。”
提起那只大花鸡,我忘掉了一切。我马上拉起香儿的手跑出了母亲的房间。
我们气咻咻地跑进了厨房。
何厨子正把手里拿着的大花鸡往地上一掷。
“完了,杀死了。”香儿叹口气,就呆呆地站住了。
大花鸡在地上扑翅膀,松绿色的羽毛上染了几团血。
我跑到它的面前,叫了一声“大花鸡”!
它闭着眼睛,垂着头,在那里乱扑。身子在肮脏的土地上擦来擦去。颈项上现出一个大的伤口,那里面还滴出血来。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死的挣扎!
我不敢伸手去挨它。
“四少爷,你哭你的大花鸡呀!”这是何厨子的带笑的声音。
他这个凶手!他亲手杀死了我的大花鸡。
我气得全身发抖。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我回头拔步就跑,我不顾香儿在后面唤我。
我跑进母亲的房里,就把头放在她的怀中放声大哭:
“妈妈,把我的大花鸡还给我!……”
母亲温柔地安慰我,她称我做痴儿。
为了这件事,我被人嘲笑了好些时候。
这天午饭的时候,桌子上果然添了两样鸡肉做的菜。
我望着那两个菜碗,就想起了大花鸡平日得意地叫着的姿态。
我始终不曾在菜碗里下过一次筷子。
晚上杨嫂安慰我说,鸡被杀了,就可以投生去做人。
她又告诉我,那只鸡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为杀鸡的时候,袁嫂在厨房里念过了“往生咒”。
我并不相信这个老妈子的话,因为离现实太远了,我看不见。
“为什么做了鸡,就该被人杀死做菜吃?”
我这样问母亲,得不着回答。
我这样问先生,也得不着回答。
问别的人,也得不着回答。
别人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却始终不懂。
对于别人,鸡不过是一只家禽。对于我,它却是我的伴侣,我的军队。
我的一个最好的兵就这样地消失了。
从此我对于鸡的事情,对于这种为了给人类做食物而活着的鸡的事情,就失掉了兴趣。
不过我还在照料那些剩余的鸡,让它们先后做了菜碗里的牺牲品,连凤头鸡也在内。
老妈子里面,有一个杨嫂负责照应我和三哥。
高身材,长脸,大眼睛,小脚。三十岁光景。
我们很喜欢她。
她记得许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我和三哥常常找机会躲在她的房里,逼着她给我们讲故事。
香儿也在场,她也喜欢听故事。
杨嫂很有口才。她的故事比什么都好听。
我们听完了故事,就由她把我们送回到母亲房里去。
坝子里一片黑暗。草地上常常有声音。
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很响。
杨嫂手里捏着油纸捻子,火光在晃动。
我们回到母亲房里,玩一会儿,杨嫂就服侍我在母亲的床上睡了。
三哥跟着大哥去睡。
杨嫂喜欢喝酒,她年年都要泡桑葚酒。
桑葚熟透了的时候,草地上布满了紫色的果实。
我和三哥,还有香儿,我们常常去拾桑葚。
熟透了的桑葚,那甜香真正叫人的喉咙痒。
我们一面拾,一面吃,每次拾了满衣兜的桑葚。
“这样多,这样好!”
我们每次把一堆一堆的深紫色的桑葚指给她看,她总要做出惊喜的样子说。
她拣几颗放在鼻子上闻,然后就放进了嘴里。
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吃桑葚。
我们的手上都染了桑葚汁,染得红红的,嘴也是。
“够了,不准再吃了。”
她撩起衣襟揩了嘴唇,便打开立柜门,拿出一个酒瓶来。
她把桑葚塞进一个瓶里,一个瓶子容不下,她又去取了第二个,第三个。
每个瓶里盛着大半瓶白色的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