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进堂咖啡1974
本人名叫阿悟,失学浪人一枚。现寄宿于京都的产宁坡中段偏上一点的一户人家里。眼下,本人在一所高考补习班上学,目标是考取京都大学。虽说于我而言,最终能否顺利考取京大是个未知数,但还在乡下时,京大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人生目标。正是这个目标支撑着我拼搏到现在。
再有便是对京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倘若这里不是京都,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这前途未卜的补习生活的。从石板路的坡道上可以眺望到的五重塔的远景;伴着时而飘入耳的钟声,从石板坡走下;市营电车从坡下延伸的石板路经过产生的振动感??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我为之着迷。这便是我大爱的古都——京都!真想永远待在这座城市!
我为京都痴狂的理由还有一个。在京都大学边上,有一间咖啡屋——“进进堂”,这里是京大的学生经常逗留谈天的地方。在“进进堂”,我认识了一名京大的学生,和他聊天是一种享受。
这人每天大抵(午后)三点过后就会出现在店里,所以我便每天下午三点一过就赶去咖啡屋。那种感觉就像要去见补习班的老师。不,应该说比去见老师还要开心,是一种兴高采烈的心情。
和他聊天的时候是最棒的。我们每次都是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聊起,然后话题便像长了翅膀——真心有这种感觉——瞬间便飞越了大海。然后,心就如鹰隼般在全世界遨游。这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感受啊!对于我来说,如此的心路旅程平生还是第一次经历。
起初我和他聊到的都是些,诸如如何考取京大呀、日常生活有什么烦恼呀之类的话题。后来我们渐渐不聊这些了,话题变得越来越自由奔放。我们不再聊无谓的个人烦恼。因为我发觉,比起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我可以从他那里听到更多更有意义的趣事。
御手洗君——这是他的名字——那时,他刚从环游世界的流浪之旅归来。只要我想听,他便会尽可能多地告诉我旅途中的种种奇妙经历。他说的趣事是那么引人入胜,我总是听得如痴如醉。
御手洗君总能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我完全走进了他所描述的世界,时而在故事里欢欣鼓舞,时而在故事里痛苦煎熬。他口中那陌生的异国风景是那么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眼前。听着他的描述,我总是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目前为止,我还没去过国外的任何地方。而此君却仿佛已走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他去过许多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街头,都是些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然而,他却对居住在那些地方的人们的生活了如指掌。仅凭这点,就已令我惊如天人。
对于我而言,外国就好比是那遥远世界尽头里的一颗未知行星。如果只是看风景倒是可以从相片上看到。就算是火星上的沙漠,我们也一样能从相册上看到它的模样。我时常会浮想联翩:外国到底会给人什么感觉?那里泥土的颜色、大海的颜色应该都与这里的有所不同吧?那里空中弥漫的气息,还有植物叶子的颜色,也会多少与此地的相异吧?如能亲眼所见,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滋味呢?
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也能到那些地方看看吧?——可说实话,即便偶尔有这种想法冒出来,我也感觉很不现实。因为高考名落孙山,明年能否顺利考取京大我也完全没有把握。每次想到这里,我就特别悲观失望。
御手洗君对那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旅游胜地仿佛很不感冒,能有幸出现在他话题中的,都是些位于印度、中国、南美洲这种地方的一些完全不知名的小村庄,抑或是位于大自然正中央的某个高原部落。
一到晚上,月光便成为照亮这些村庄和部落的唯一亮光。然而那里的人们却丝毫不会恐惧,他们都是那么热爱生活,人人安居乐业。御手洗君一聊起他们,便有说不完的话。
我也总是听得入迷,仿佛能从他的话里闻到陌生的风的味道,能从他的话里感受到那些晒着日光浴的外国人的头发散发出的气味。我尤其喜欢听御手洗君谈论那些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的生活。从他的话中,我明白了,原来一直被我当作外星人的他们居然也如我一般思考问题;在生活中他们居然也怀揣同样的情感;原来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这一点我本来早就该知道的,可事实上却又什么都不明白。
都是些我从未听说过名字的、位于世界各地的边边角角。居住在各个街头角落的人们的欢喜与悲伤,还有他们无尽的烦恼,都会让我坐立不安。每次回到宿舍,我就一个人抱着膝盖,回想白天听闻的一切。我发现和他们相比,自己所谓的那点烦恼是如此不值一提,我告诉自己再不努力可不行了。
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日子。京都的冬天奇寒,眼看着就要下小雪了。进了“进进堂”,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感觉身心都冻得蜷缩在一起了。这一天,我和御手洗君没有聊海外的那些事儿。我只聊了些以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想今天的话题之所以没能插上飞翔的翅膀遨游世界,大概和屋外的严寒,以及我染上风寒、有点头疼有关。
“今天我有点感冒??”我对坐在对面的御手洗君说道。
“是吗?我也是。”御手洗君应道。
我有些吃惊,因为没想到御手洗君居然也会感冒,这点太出乎意料了。要知道他可是京大医学部的高才生。
“你喉咙痛吗?”御手洗君问道。
“嗯,痛。”我好像在回答医生的提问。
“这款维克斯的咽喉喷剂挺管用的。”说着,御手洗君从口袋里拿出了个小瓶给我看,然后随手往餐桌上一放,说道,“这可是美国产的,这样用。像这样,直接喷到喉咙里就行。”
随后,御手洗君拿起小瓶,在我面前张开嘴,实际操作了一遍,演示给我看。
“你也试试。”说着御手洗君便把小瓶子递给我。我接过瓶子,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张开嘴,将喷剂照着喉咙深处“咻——”地喷了一下。
“怎么样?”御手洗君问道。
“好辣。不过感觉真的起作用了,现在舒服多了。”
“哦,管用就好。”御手洗君说道。听到这话的瞬间,我感受到某种情感的撞击,说不出话来。不,或许该说我受了刺激,一下子走神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咕噜一声咽下口水,连同那股子药味一起吞下。
看我不说话,御手洗君问道:“你怎么啦?”
我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这药,还没进入日本吗?”问这话的感觉更像是在拖延时间。
“还没。”御手洗君摇了摇头说道。
不经意间泪水已浸湿眼眶,为了不让对方发觉,我微微地低下了头,忍受着心底旧伤撕裂的痛楚。
“啊,好令人怀念的味道!”我只说了这一句,便抬头望向窗外,因为感觉不知还能再说点什么了。视线越过马路,可以看见京大的校园,校园围墙内的树木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曳着。
一股怀念的感伤唤起了我的眼泪,同时融化了我伤口上的疮痂。看了好一会儿窗外的景色,我的内心才重新平静下来。
“我生长在日本海沿海的S市。”话音刚落,我的眼前便浮现出家乡那贫穷小渔村的光景。
港口附近到处都是打捞乌贼的渔船,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了。我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破落港口的街角经营着一家小工厂。小时候,我就认定自己将来不是接手父亲的工厂,便是去打捞乌贼的渔船上当渔夫。
“但我不觉得我能在一个停满打捞乌贼的渔船的码头当一个打捞乌贼的渔夫。”
“为什么?”
“没什么明确的原因,就是总有这种感觉。不过我挺喜欢在码头上看渔船的,所以经常去码头,一个人久久地看着渔船。有时候也会突发奇想,说不定这样看着渔船,哪天自己就能喜欢上渔船了,然后,没准儿就能下定决心当一名渔夫了。”
“你那时很需要下那样的决心吗?”
“因为我爸说了,他那个工厂我不接手也罢。”
“这样啊。”
“我喜欢看变天前、起风时,那漾着些许波涛的海面,那会儿渔船们会随着波浪起伏,兀自上下摇晃,看起来就像停在晃动的电线上休憩的乌鸦。而遥远的海的那边却向阳背风,阳光熠熠生辉。每到这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我也能搭上渔船,将渔船驶向那阳光明媚的地方,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我看了一眼御手洗君,只见他频频地点着头。
“可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成为一名渔夫。”
“哦?”
“那些和我打招呼的渔夫总让我觉得态度莫名其妙地嚣张,感觉比较粗俗,老把人家当傻瓜看。”
“是吗?”
“渔夫们一点都不懂得客气。为什么他们总是那么傲慢?这种态度有何意义吗?因为我理解不了,便也无法尊敬他们。由于常去码头,我在回来的路上发现海边有一家装修得很别致的美式快餐厅。餐厅的壁板喷成白色,一根写着英文‘FISHERMEN’S’①的红色霓虹灯管嵌在白色的壁板上,非常醒目好看。或许这家餐厅和它身后的大海是这个渔村唯一有点像你所描绘的外国的地方。”
①意为“渔夫之家”。
“哦。”
“只有到了夕阳西下的日落时分,餐馆的霓虹灯才会点亮。为了看它,我有时会在餐厅附近的石头上坐下,等候日落。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照耀着餐厅,显得格外美丽。待到太阳全落下了,天黑了,餐厅便更有外国的味道了。”
“这样啊。”
“我希望看到这样的风景。因为没出过国,我便深信不疑所谓的外国就应该是这种感觉吧。”
“也就是说,对你而言,那里就是你的第一个外国了。”御手洗君说道。
“可以这么说吧。餐厅里时不时飘出隐约的爵士音乐,我总觉得那里就像是通往外国的入口??再仔细想想,其实现在这个地方也让我有这种感觉,进进堂。”
“你还真喜欢外国啊。”
“很想去看看。非常非常想。哪怕是偷渡也想去看看。”
“像高杉晋作,还是新岛襄?①”
①高杉晋作是日本幕府时期的著名政治家和军事家,他热情地学习和传播洋学,曾到海外学习,其中包括两次前往中国。新岛襄被称为近代日本第一个开眼看世界的人,开办了日本历史上第一所基督教大学——同志社大学。
“对了,我觉得FISHERMEN’S像外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哦?”
“日落后,餐厅里的灯便亮了起来,从窗外可以看到餐厅里的样子。还可以看到收银的女生。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第一次见到她我便被惊艳了,真的很漂亮,就像女明星。”
御手洗君听后点点头。
“所以我越来越觉得那家餐厅以及它的四周感觉像外国。亮堂的店面,整洁的环境,感觉特有品位,好像会发光。”
“外国可不一定都是整洁的哦。”御手洗君笑着说道。
“不会吧?”
“是哦,到处是灰尘、破旧脏乱的地方占了大半。”
“就没有干净的地方吗?”
“像电影里拍的那样?有倒是有,不过那种地方是有歧视态度的。歧视、自尊和道德心其实都是一回事儿。”
“啊?你说歧视和道德心是一回事儿?”我有点震惊。
“住在干净地方的女人会不可避免地嫌弃那些其貌不扬、不爱收拾垃圾等污秽物、行为懒散的人。美国人权运动的根本障碍就在于此。不过,这里有很多主观感性的成分,并非冷静观察、论证思考的产物。”
“你指的是什么?我不太明白。”
“你去过猪圈吗?”
“去过。”
“脏吗?”
“不仅脏,还很臭。”
“那么你不觉得猪是不洁的吗?”
“觉得。感觉它和狗啊猫啊的不同。”
“其实它们都一样。让猪呈现出不洁形象的是人。猪是杂食动物,于是很多人会将自己吃剩下的食物倒到猪圈里喂猪。是人主观地认为猪乐意这样进食,但这并不是猪自身的喜好。”
我认真地思考着御手洗君的话。
“无论外表多么干净整洁的人,如果一开始便被他人先入为主地认为他长着一张不洁的脸,或是长着一张貌似小偷的脸的话,这个人就会很容易遭遇歧视。而一旦这种对事实真相的扭曲发生了,便意味着人种歧视的开始。”
“黑人?”
御手洗君点了一下头。
“歧视他人的一方通常都有很强的道德感,而且通常女性居多。你看家里负责打扫卫生的多数是女方吧。那么她们会将那些不守规矩、乱扔垃圾的人视为歧视对象便无可厚非了。”
“是这样的。”
“可对有些守规矩的黑人,她们却也一样不加甄别,仅凭外表就乱下定义。这就构成人种歧视了。人是可怕的、自以为是的生物。能敏锐地察觉他人的疏忽,对于自己对弱者的傲慢与偏见,却能调动各种理由和说法辩解。如果他们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就更容易变得错综复杂,莫衷一是。这便是所谓的社会结构了。”
我默默地思索着御手洗君的话,却还是似懂非懂。
“难不成渔夫们会态度嚣张也是因为这个?”
御手洗君听我这么一说,不由得笑了。
“在日本,年轻人就是受歧视的对象。而渔夫们所持有的优越感是他们活着的力量。话说,你和那个收银的女孩儿后来认识了吗?”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是在外面看着她。因为高中生是不允许一个人进入有含酒精类饮料出售的餐饮店的。不过FISHERMEN’S虽然离学校很远,离我家却很近,而且菜单上还有咖喱饭、菜肉蒸饭之类的,所以我一直想进餐厅点一次餐,可就是鼓不起勇气。”
“哦,然后呢?”
“有一天,我在码头,天突然下起雨来。我便躲到餐厅的屋檐下避雨。这时一个声音问道:‘没带伞吗?要不要进来坐?’”
“有人在和你打招呼?”
“是的,我一看,店门开着,那个女孩儿就站在门边。”
“哦。”
“她对我说现在店里没有客人,我可以进去避避雨。”
“哦,很热情嘛。”
“非常热情。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如此热情地对待。眼前的她真如图画中的美人一般,比我往常在外面偷看时还要漂亮几分。我还闻到了女孩儿身上芬芳的香水味,夹杂着雨水的气息,感觉就像在做梦。那画面很像电影里的镜头。”
“那你进店了吗?”
“进了,一进店门,扑面而来的便是卡朋特乐队的音乐。餐厅的室内装修也很酷炫。因为店里还没有其他顾客,她便陪我一起坐在餐桌前,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她人可真好,很爱笑,我们聊了很多,直到雨停为止。”
“哦。”
“后来雨越下越大,在店里都能听到屋外的雨声了。再到后来,如果不提高嗓门,我们甚至听不清彼此的声音。好像两个人在分享一段秘密时光。太开心了。”
“你们聊了什么?”
“聊了学校、家里,还有个人的事。”
“是她问的吧?”
“对。她名叫美纱。后来我肚子饿了,还吃了咖喱饭。”
“好吃吗?”
“还好,其实味道也就算一般吧。她说咖喱是从厂家打包入罐后再配送到店里的,只拿它来搭配各种菜式。”
“她居然和你说这种大实话。”
“是,她什么都和我说。所以那次之后,我便经常去FISHERMEN’S。”
“你朋友也会和你一起去吗?”
“我没告诉朋友。其实在那附近我就没什么朋友。”
“这么说,你总是一个人去?”
“是的,一个人。话说餐厅里的音乐真的很好听。”
“是什么样的音乐?”
“西洋音乐。”
“爵士?摇滚?”
“都有。我那时又想听餐厅里播放的音乐,又想吃那里的咖喱饭,所以总是一放学回家就又马上出门到FISHERMEN’S吃咖喱饭,和美纱聊天。因为那个时间段餐厅还没啥客人,所以美纱也很高兴我去。”
“在乡下的渔村,这样的店一定很稀罕吧?”
“确实如你所说。美纱去过国外,她说她在国外的时候碰到了一家理想中的餐厅,还拍了好多那家餐厅的照片。回国后她以照片为参考,按心中所构思的样子开了现在这家FISHERMEN’S。美纱还让我看了她当时拍的照片。话说那些美国餐馆还真是好看啊。”
“哦,她还挺厉害的,能拥有这样一家店。她年纪还很小吧,美纱?”
“嗯,才二十几岁。她说原先她妈妈在这里开了间杂货店,后来她妈妈回娘家了,娘家离那儿不远。”
“这样啊。”
“我每天都去店里和美纱聊天。慢慢地,我发现内心开始痛苦起来??”
“怎么回事呢?”
“因为美纱的身影总是浮现在我眼前。不管是在课堂上,还是上体育课时,抑或在家自学或者早上起床的刹那,还有睡前躺在被窝里的时候??她的身影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海里。一想到她,我就觉得呼吸困难。”
“她的哪些地方吸引你?”
“她和我面对面聊天时的笑容,还有在柜台里做饭的样子,每次我去的时候她都那样。”
“你喜欢上她了。”
“起初我并不知道自己喜欢上美纱了。我以前一直糊里糊涂地认为,即便有了中意的女孩儿,也肯定是同班同学。我居然会爱上一个校外的女生,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而且年龄比你大。”
“对,她年龄比我大,这点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可是后来,我越来越确定,自己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上她了。”
“或许是因为像她这种类型的,你们学校里没有的缘故吧?”
“没有。完全没有。她和我们学校的女生截然不同。她是那么成熟,那么奢华,气质完全和我们学校的女生不同。”
“她化妆吧?”
“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连她四周的空气都和别处的不一样。或许应该说她根本就不属于S市,像她这样的人压根就不是普通人。”
“但她其实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吧?”
“是的,这点也很让人难以置信。FISHERMEN’S四周感觉就像一个异度空间。你看嘛,从餐厅的窗户看出去便是大海;远远地还能看见停泊着渔船的渡口;餐厅里流淌着好听的音乐;夕阳西下,如画般绝妙的餐馆里坐着一位像明星一样靓丽的女子;这简直就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有时我甚至会怀疑,这里真的是S市吗?就只有这餐馆,是S市里独一无二、特别的存在。”
听我这么说,御手洗君别过头去笑了。
“一想到美纱,我就会胸闷。即使在学校也会觉得难受。我常常会一个人发呆走神,朋友们还因此调侃我。然后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恋爱啊!可为什么恋爱会令人如此痛苦呢?一点儿都不美好。我别无他法,每天都像灵魂被操纵着一般,一放学我就往FISHERMEN’S跑——每天,傍晚时分,日复一日。最后就连学校的俱乐部活动什么的我都干脆不参加了,就去FISHERMEN’S吃咖喱饭。”
御手洗君点了点头。“那美纱呢?”
“她见到我时总是笑脸相迎,每次都很开心。看她这样我也轻松多了。我和她聊学校的事,聊每天的烦恼??就像现在我们这样。看来,我这人只会重复做同样的事啊。”
说着我不由得笑了,御手洗君却没笑,他接着问道:“然后呢?”
“我和她谈自己的烦恼??不过,其实我最大的烦恼就是美纱。但这点我可说不出口。我没有兄弟姐妹,在家里和在学校一样,都很无趣。如果没有FISHERMEN’S,我的生活简直不可想象。所以,对我而言,FISHERMEN’S越来越像是家的存在了。”
御手洗君这时说:“那些大叔们常去的小酒馆说到底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就是靠着这种错觉,买卖才能够成立。不过美纱愿意欢迎你,倒也还好。”
听了他的话,我一下子沉默了,忍受着从胸口冒出来的疼痛。
长这么大,那是我所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欢迎我的。
我下了决心,继续慢悠悠地说道:“那是个雪天,特别冷。FISHERMEN’S的窗户上也蒙上了一层雾气。抹开雾气,可以看到停靠在远方的渔船,渔船的甲板上堆积着厚厚的雪。那些被牵引上岸的小船更是深深地埋在积雪之中。”
御手洗君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我不敢去看御手洗君的表情。
“屋外下着雪,店里却暖烘烘的。一旁的美纱优雅而温柔。我感觉很舒服,是那种很满足的幸福感。”
“嗯。”
“我想要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就好了。可谁知,我刚在餐桌旁坐下,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突然冷不防地走过来,然后坐到我对面,问我:‘你还不会赚钱吧?’”
“冷不防地?”御手洗君貌似有些吃惊。
“是,冷不防地。也不报姓名,感觉有些愤怒的样子。”
“美纱呢?”
“她在收银台那边,默默地擦着玻璃杯什么的。”
御手洗君点了点头,催我往下说。“然后呢?”
“那男的接着说道:‘这么说来你还没法养美纱吧?所以,你是不能和她结婚的。’”
“没错啊。”
“他又说:‘如果美纱和你结婚了,那她就得永远待在这里,每晚都得打发那群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汉。那样的话,对她来说是毫无幸福可言的。你明白吧?’”
听着我的叙述,御手洗君做出了和我当时一样的反应,使劲儿地点了下头。
“谁都会有爱上比自己年长的女人的阶段,我也一样。”我一边回忆着那男人当时说话的语气,一边说道。那男人的声音、嘴唇和嘴角的动作、时不时露出的牙齿,以及他手背上的黑毛,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那人是?”
“美纱的男友。”
“哦。”
话匣子一旦打开,我就全部回忆起来了。那天,那位比我年长的男人在我面前的所作所为我全都记得,包括所有的细节。
那男人随后拿出一包烟,从里面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着。那根烟突然如战栗般大幅度地晃动起来。在他深深地吐出一个烟圈时,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黑框眼镜后面他那双眯起的眼睛。即便现在回想起来,所有的细节也依旧清晰如昨。这一切的一切,每一个小细节都是我内心的伤。我一边述说着,一边再次感受着这种痛楚。
“然后呢?”
“那男的说:‘你应该静待时机,适合你的人准会出现的。你还年轻,再等等。明白吗?’”
“那你真的明白吗?”御手洗君问我。我摇了摇头。
“完全、完全不明白。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我都搞不清他说的是什么,甚至连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我都搞不清楚。等到搞清楚状况,那个男人已经离开店里了。所以当时的我,就只是糊里糊涂地应了他一句话。”
“哦,你说了什么?”
“我说:‘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喜欢美纱,这点总可以吧?’”
“哦。”
“我只是单方面地喜欢美纱,并不想把她怎样。”
“嗯。”
“更别说结婚了。和美纱结婚,这和学生爱上女老师一样不靠谱。”
“你那样说后,他有什么反应?”
“他说那也不行。”
“是吧?”
“真的不行吗?”我反问。
“天知道。不过可能在他看来就是不行吧。”御手洗君回答道。
“可我觉得连这样都不行也太奇怪了。这就好比你不能阻止我喜欢店里正在播放的卡朋特乐队或齐柏林飞船乐队的歌曲吧?”
御手洗君一连点了好几下头,然后说道:“他是想让你别老待在美纱身边,毕竟人家美纱是开店的。此外,他还说了什么吗?”
“他说:’‘这里不是你这样的高中生该来的地方。这一点你们学校应该是明令禁止的吧?学生不许进出有含酒精类饮料出售的餐饮店!如果下次再看到你,我就要通知学校了。’”
御手洗君只回了我一句:“这样啊。”便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们学校真的禁止学生进入这种餐饮店?”
我点了点头。
“真的啊,高中生还真不容易啊。”
“是的。”
“他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他就说了这些,然后便站起身,离开了。我从窗户望出去,看到那个男人慢慢地走在雪地里,然后上了一辆停在店门口的车。”
那光景现在仍历历在目。待我明白了整个事态,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挫败感便向我席卷而来。那是一种强烈得让人无法抵御的、令人不快的感受。
处于思维极度混乱中的我透过窗户看着屋外的积雪,思索着:这样一个男人,他怎么能如此言之凿凿地说出那么自以为是的话呢?!对了,这是他想独占美纱的一种自以为理所当然、自以为理直气壮的道德制高点心理在作祟。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这种社会体制开始对我发起进攻了。
我并不想看到那个男人是如何离开的,我只是看着屋外的雪,而那男人的身影碰巧进入了我的视野。他的车被路上溅起的雪花弄得脏兮兮的,向后倒车时,轮胎轧到了一块没有积雪的空地,卷入车轮的防滑链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这一幕幕毫无意义的画面呈现在我眼前,那吱呀声仿佛透过玻璃窗传入了店里。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觉好痛苦、好痛苦。他应该早点儿告诉我这些的。在我如此痛苦地爱上美纱之前。”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