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到达的时候,我注意到宾馆的经理格莱斯先生对于这位遭受殴打的住客并不怎么关心,反而更在意我此行会不会让这一秘密泄露出去。
“我们宾馆现在有一位意大利王子和一位法国伯爵夫人入住。”他领着我走向仆人们使用的楼梯,准备从那里登上二楼,“任何丑闻,或是任何能使客人们觉得袭击事件在格洛斯特宾馆是家常便饭的迹象对我们的声誉都是极其重大的损害。”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我倒以为住客们对自己健康的关注会使你更加尊重那些你请来诊视他们的医护人员。若是你不准备带我从主楼梯上楼,我宁愿回到我自己的诊所,那里想必已经有些患者在等候着了。”
格莱斯先生连忙向我道歉,并且带领我穿过铺着红色地毯的大厅走向主楼梯。这会儿,有很多女士正在往下面走,或是去逛街购物,或是和她们的朋友们在咖啡馆见面。
那位受伤的客人躺在靠近宾馆二楼东北角的一间套房里。这是宾馆之中较为隐蔽的一个部分,从这里的窗子向外看,只能看到鹤鸵路周边密密麻麻的住宅,以及远处的海德公园中那些最高的树。此外有一道通往宾馆马厩的备用楼梯。
伤者是个年约二十五岁的男子。他的名字像是意大利人——弗朗西斯.丰塔纳,来自纽约州布法罗——但他的肤色却相当白皙,与意大利人并不相同。若不是绑着绷带,或许他还是颇有些帅气。此人的脸部遭到暴打,指尖上也有相当深的割伤,如此奇怪的伤势令我无从判断他究竟是如何受伤的。丰塔纳声称当时他睡得很熟,但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房间门口出现了煤气灯的亮光,而他也立刻被惊醒。
“我从床上爬起来,马上大声呼叫,询问来者何人。没有人回答,但是一个蒙面男子迅速穿过起居室,重重地给了我的头一下,不断询问我把‘那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我全力反击,但那人衣着齐整,我只穿了睡衣。他踩住我的脚,要求我立刻说出‘那东西’的下落。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搞明白,他要的是我从美国带来的一幅小画。那是我家族的传家宝,据说是出自提香之手,我本来准备到邦德街的卡雷拉艺术馆去鉴定一下。这个暴力分子翻开了我的行李,最后在行李箱中的一个秘密夹层里找到了它。我们又争斗了一会儿,但他比我强壮,而且正如我所说,他还穿着衣服和靴子。他离开之后,我马上就跑到一楼,他们都以为我疯了,但是看到我身上的伤,夜里的值班人为我清洗、包扎了伤口。当然,我已经提出了正式的投诉。那强盗肯定是从粗心大意的宾馆服务人员那里拿到了我房间的钥匙,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进得来呢?”
格莱斯先生责难地看着丰塔纳:“我们没有把钥匙给任何人,丰塔纳先生。正如您所知,我们已经详细质询了夜间的守门人和值班经理,昨夜根本没有人向他们索要您房间的钥匙,很有可能是您自己没有把门锁好。”
丰塔纳怒气冲冲,准备争辩一番,但我及时阻止了他的爆发。我解开他的绷带,并要求他在我检查伤处时乖乖坐好。他右颊边的伤看起来最严重,似乎是遭到了某种重物击打——或许是一根棍棒。我用双氧水冲洗了伤处,再涂上含有鸦片制剂的油膏,这样便能够最大程度地缓解疼痛。接下来我开始查看他的指尖。
“你的手指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我在一个伤口里找到了一小块碎玻璃,而且这些伤口看起来全都是玻璃割伤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你用手抓住了袭击者手里的刀呢。”
“有什么区别?我看你简直跟这个格莱斯一样麻木不仁。你是个医生,莫非还要学警察查案么?我想是那张画上覆着的玻璃在我们的搏斗中碎掉了。不论怎么想,这种可能性最大。”
我抑制住了继续质询的冲动,只是拿出放大镜,仔细检查每一个手指,确保没有玻璃碎片残留在伤口中。随后我再次拿出同样的油膏,为他的手指涂抹起来,并且告诉他说在一天之内就可以正常穿衣吃饭,不会有任何痛苦,但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他最好能够完全避免手部动作。
他看起来对此并无异议,还告诉我说他的仆人现在正待在仆人专用区域,但是马上就会搬到这个房间里来照料他,宾馆已经同意提供一张带轮矮脚床。并且仆人在场也能够更好地抵御可能到来的再次袭击。
“还有,记得别把这事告诉我妹妹。”当我将医疗器械收拾到包里的时候,他补充道。
“你妹妹?”我问,“丰塔纳小姐也居住在这家宾馆吗?”
“不,她和她的朋友们一起住在肯辛敦。但她有可能会来看我,若是她真的来了的话,我得让她相信我在几天前就已经回国了。如果她知道这次袭击的事,肯定会非常担心。”
格莱斯先生和我都承诺,万一那位妹妹知道了有一位医生来到宾馆的事,我俩也不会说出是丰塔纳先生需要诊治。“你的伤并不严重,”我一边穿起大衣、戴上帽子,一边对丰塔纳先生说道,“但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送信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住处,我现在正在他家作客。”听到福尔摩斯的名字,丰塔纳的脸色明显有了变化,而我也必须承认这正是我想要得到的效果。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于是我就此告辞了。
格莱斯和我离开的时候,我环视了一下套房中的起居室,昨夜搏斗的迹象非常明显:书桌的抽屉被抽了出来,长沙发的坐垫凌乱不堪,而我的患者的行李箱连同其中的秘密夹层全都被砸成了碎屑。格莱斯以为我的目光是某种不以为然,连忙许诺会立即派女仆前来打扫整理房间。
这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贝克街,身心都十分疲惫,因为在这一天我为一个难产的妇女接了生,死神只差一点就带走了她。我早就忘记我那位来自美国的伤患了,因此当我看到他打扮得衣冠楚楚,正在我们的门口跟一个女乞丐争执不休的时候还是很惊讶的。
“啊,医生,你可来了。这个死老太婆正在跟踪我,我敢对老天发誓,她从海德公园角就一直跟着我走到这里。快滚开,臭婆娘,不然我叫警察了。”
“哎,你真是个小滑头,没错吧,先生?你想从一个可怜的老乞婆那里夺走她丈夫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儿遗产,不过,用不着叫警察。我不会伤害你的,先生。”
我走了过去,想要命令她别再骚扰我的患者,然而她身上层层叠叠的围巾和裙子散发出和她的乡土口音同样浓郁的气味。我转身抓住丰塔纳的胳膊,拽着他走进了公寓楼的大厅。在我们上楼的时候,我询问他为何不耐心在床上休息等待伤势恢复。他说,因为我提到了福尔摩斯的名字,他就想到最好能够请求这位著名侦探的帮助。“警方派来了一个韦彻警官,但我不喜欢他的态度,一点也不喜欢。他就好像是因为我成为了一起罪案的受害者而责备我一样。”
那位著名的侦探正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上,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已经很脏的睡袍,看起来并不比门外的那个女乞丐更有魅力。他的气味也不怎么样,不过那是出自他经常接触的那些化学品。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向我,当他看到我还带来了一位客人的时候,呆滞的眼神变为了愤怒。
丰塔纳似乎并不认为福尔摩斯的装束和作派有什么奇怪之处——或许他早已得知天才都会有某种程度的怪癖。他单刀直入,不等对方发话,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遇袭的经过说了一遍。当他说话的时候,我的朋友闭上了眼睛,但那并非是我所担忧的放弃思考时导致的困倦,因为我注意到他的十指指尖相抵,那是他在听取他人叙述,同时进行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等到丰塔纳说完之后,福尔摩斯依旧闭着眼睛,喃喃说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你把这幅画从美国带到英国来了?”
“没有别人。”丰塔纳说。
“你妹妹也不知道。”福尔摩斯说。
“哦!比特丽丝?她当然知道了。”
“你父亲是个典型的学者。”福尔摩斯说。
“我父亲是个银行家,先生,或者至少在去年的大罢工使他丧失了所有的产业之前是。特别喜爱意大利经典艺术作品的是我母亲。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以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位伟大诗人的名字命名的,而你妹妹的名字则来源于另一位伟大诗人的情妇。”福尔摩斯懒洋洋地说道,他的眼睛依然是闭着的,“但你的口音令我很惊讶:完全不像是美国人,倒像是温彻斯特公学的毕业生。”
丰塔纳的嘴唇绷紧了,但他却装着若无其事地说他母亲的家族原本出身于吉尔福德,因此得以设法将他送到温彻斯特去接受教育。
“对,这我能想到。”福尔摩斯说,“我写过这方面的论文,专门论述英格兰各家公立大学教出来的不同口音,我在这上头可是很少犯错的。不过,我们还是回到眼下的话题吧,你在卡雷拉艺术品店得到了什么结论吗?”
“昨天早上我去过卡雷拉艺术馆,但是卡雷拉大师不在,我可不想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学徒去处理。我留了一张名片,请他方便的时候来我的住处坐一坐,但尽管我今天按照华生医生的医嘱在床上躺了一天,他却始终都没有来。”丰塔纳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恼怒,“英国人不是以礼貌而闻名的吗,可我见到的却没几个懂得尊重别人,不管是警察还是宾馆经理都是一样,就连可能会做成一笔大生意的画廊主人也没表示出最起码的礼貌。”
福尔摩斯指出,卡雷拉大师其人实际上并不是英国人,但他又补充道:“也许正是他在夜间攻击了你。若是他从你手中夺走了画,他自然也就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去拜访你并且检查那幅画了。”
闻听此言,丰塔纳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紧绷的肩膀放松了,眼神中的怒气也消退了。“还有你的妹妹,比特丽丝.丰塔纳小姐,她是否同意你将这幅画拿来估值的事?”
丰塔纳不安地挪动着身体。“她认为若是这幅画果真价值巨大,就会引起公众的注意,这是多此一举;另一方面,如果事实证明它不是伟大的提香的作品,反而会使我们的父母万分失望。”
“她现在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待在肯辛敦?她是和你一起横渡大西洋的吗?”
“是的,就是因为她要来,我才决定和她一起来的。我母亲认为索姆——我母亲的一位老朋友——可以带领我妹妹进入社交圈,因为我母亲本人需要照顾我父亲,无法担负这一职责。”
随后丰塔纳重述了一遍他不想让他妹妹知道此事的请求;她为他们的父亲操的心已经够多了。她不需要知道她的哥哥遭到袭击,家传的昂贵画作也被抢走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