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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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良部综合医院地下一楼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冷清极了。大森和雄叹着气,抬头望着那块写有“精神科”字样的牌子。这里没有外部采光,荧光灯苍白的光线显得惨淡无力,或许是心理作用在作怪吧,就连空气都让人觉得冷冰冰的。
让人家委婉地轰了出来——和雄心里总有这样的感觉。由于身体不适,连日来他一直往医院跑,可年轻的内科医生却对他异常冷淡。昨天采血之后,那位医生甚至不无讽刺地对他说“要不要喝瓶养乐多”。X光片和尿检都没有异常,拖到今天,医生终于不耐烦地建议他去精神科看一下。“那位大夫有点奇怪,不过熟悉之后就无所谓了。”年轻的内科医生脸上浮出僵硬的微笑,不再搭理和雄了。
最近的医院真是不像话,根本不拿门诊患者当回事。
和雄战战兢兢地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欢迎光临——”就像长嶋教练的声音一样。和雄走进诊室。
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四十岁出头的胖医生敦敦实实地坐在单人沙发上。诊室一角的桌子旁,一个染着褐色头发的年轻护士正在看周刊杂志,瞥都不瞥和雄一眼。
“请坐请坐。”医生笑容满面,让和雄在椅子上坐下。
和雄落座后,打量一下医生胸前的名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他或许是这家医院的接班人吧。
“要不要来杯咖啡?”
“啊?”
“咖啡啊,不过是速溶的。喂,真由美,来两杯咖啡。”
伊良部随口要了两杯。被叫作真由美的护士没有作声,只是站起身来,啪嗒啪嗒地趿拉着拖鞋,不情愿地走出房间。
“病历我都看过了。”伊良部一脸开心的样子,说,“你是心身疾病。”
“啊?”
“就是心病。已经很典型了。”
“呃……”和雄有点生气。面对着一位懦弱的患者,医生怎么能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上面那些家伙,也不知成天在干些什么。”伊良部指指内科所在的一楼,“就是那帮人。你说说,功能性疾病多么可怕,他们却怎么都不肯把病人转到下边来。”
“是吗……”
“他们一看见患者,就嗡的一下围上去。”
“呃……”尽管和雄有点异议,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想插嘴。
一个月前,和雄感觉身体出现了异样。半夜里,他忽然胸闷。躺在床上总觉得空气很稀薄,数秒后就陷入了呼吸困难。他慌忙跳起来,来到公寓的阳台上。尽管大约一分钟后恢复了正常,却汗流浃背。这份恐怖的记忆刻在了和雄的心底。
腹泻马上随之而来。连从家到车站这段路上,他都憋不住。都三十八岁的人了,居然还在路上把内裤弄脏了好几次。这对妻子都难以启齿,他只好在便利店又买了一条内裤换上。
这件事自然引发了纠纷。丈夫晚上穿的内裤居然跟早上的不一样,妻子心里不禁犯疑忌。在妻子的盘问下,他招了。虽说误会解除,但事后又发生了一场争执。因为妻子尚美深感同情,竟为可怜的丈夫买回一包尿不湿。夫妻俩为此大约三天没说话。
腹泻持续了一周左右,症状缓解了一些。不过,内脏却开始不听话,和雄总感觉肚子里乱哄哄的闹个不停。这些症状还很难说清楚,他第一次向医生描述说“内脏就像是乱了套的班级一样”,对方竟大声笑起来。
从昨天起,下腹深处又开始疼痛。他立刻翻看《家庭医学》,估计是肾脏的问题。说起来,最近小便时也有尿不尽的感觉。万一出大毛病可就糟了,和雄坐立不安,因此今天一大早就来到了医院。
“然后呢?就听到了别人的说话声之类的?”
和雄皱起眉。
“听,就是从这样的地方,”伊良部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听到有什么人的说话声。”
“没有。”和雄平静地摇摇头。
“那,有没有一种遭人监视的感觉?”
“没有。”和雄越发皱紧眉头,盯着伊良部的脸。
“……嗨,原来并没有妄想之类的症状。”伊良部一口遗憾的语气,“只是常见的原因不明的不适。”他倚在沙发上,用小拇指抠着耳朵。
护士端来咖啡,两人默默地喝着。咖啡甜而香醇。护士再次开始翻看周刊杂志。
“那个,原因不明的不适是指什么?”和雄问。
“应激性健康不良。”对方轻描淡写地说。
“也就是说,我的胸闷和持续腹泻是由紧张引起的……”
“没错。”伊良部翘起嘴角,措辞十分冷淡。
听到应激这个词,和雄开始回忆自己的日常生活。跟妻子的关系不错,公司那边也没什么问题。若是非要找出点问题来,最近倒是因为今后谁照料父母的事,和姐姐闹过别扭,不过事情也没僵到让人头疼的地步。
“我只是那么一说,你可以不听。”伊良部说。
“啊?”
“至于寻找应激性反应的原因,或是怎么排除这些因素,都不关我的事。”
“哦。”
“那个,最近电视上不是经常有生活顾问倾听患者的烦恼,并给予鼓励的镜头嘛。那玩意儿一点都不管用。”
“……是吗?”
“是的。我就那么一说,你也姑且一听。打个比方,假如你是因为杀过人而痛苦,我就只能劝你自首或者跟你索要封口费了。”
“啊,我没有这样的犯罪史。”
“如果我问,你有个讨厌的上司,你有没有勇气去毒死他。你肯定会说没有,对吧?”这位医生真是口无遮拦,“也就是说,这里的应激性反应牵涉人生的方方面面。把原本就有的东西给扼杀掉,只是无谓的努力。因此,你最好还是多转移一下注意力。”
“您的意思是……”和雄似有所悟。
“比如说,你可以试试在繁华的商业街上暗杀地痞流氓。”
和雄第三次皱起眉。
“这无非就是麻醉剂,无聊的烦心事可以借此一扫而光。因为你会被人家追杀啊,对吧。连小命都难保的时候,你还有时间为家庭和公司的事情烦恼吗?”
这不是在开玩笑吧?和雄觉得有点头晕。
“事实上,这样治愈的例子也是有的。曾经有一个洁癖症患者,以前连硬币都不敢碰一下,可是在阪神大地震中受灾之后,他每天疲于奔命地过日子,结果,居然把洁癖症给治好了。当然,地震也不是你喊一嗓子就能叫来的,还是找地痞流氓更保险一些。”
“你让我去袭击地痞流氓?”
“我只是在打比方啊。啊哈哈。”伊良部咧开大嘴笑起来,“你也可以请个假到战争地区逛一圈。”
和雄叹了口气,想回去了。既然是应激性疾病,那就无所谓了,但他还是想去别的医院碰碰运气。
“总之,你先不要胡乱找紧张的原因了。反正心身病患者就算找到了原因,也无法根治。还有,大森先生,你今年三十八岁,正好是要犯病的年龄,比如中年麻疹之类。”
和雄想问一下公司的同事,看他们知不知道哪家医院的精神科好。不,算了。这么一折腾肯定会流言满天,他不想让人事科的人知道这些。
“来,打个针吧。”伊良部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粗壮的大腿,“既然感觉肾疼,今天就先打点抗生素缓解一下。”
里面的帘子拉开了,和雄回头一看,那护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做好注射的准备。
“那个,我看还是下次再打吧……”
“不行不行。你又不是小孩子,连个打针都害怕,像什么话。”
伊良部站起来,像只螃蟹似的横着走了几步,挡住门口。
和雄无奈,只好挪挪地方,将左臂放到注射台上。反正肾疼是事实,综合医院也不会乱来的。
这位护士给人一种轻佻的印象,不过挨近了一看,居然长得很漂亮,只是一点都不热情。
“轻点握拳。”
她的语气也很随便。
和雄的左臂被软管扎了起来,抹上消毒液。
伊良部像监视一般在一边紧盯着。莫非这位护士是新手?算了,随它去吧,早打完早结束。和雄轻轻叹了一口气。
此时,护士白大褂的下摆在注射台下敞开了,露出了雪白的大腿。
和雄不好意思盯着看,把脸扭开了。才看了不到三秒钟,护士那白皙的大腿和腿上依稀可见的静脉就牢牢地印在了眼底。
伴随着一阵刺痛,针扎进胳膊。
顺利注射完,和雄获得了解放。
“大森先生,明天还要来一趟哦。”伊良部说,“对于心身病,重要的是每天都要做检查。”
“好的。”和雄毫不怀疑地点点头。女护士的大腿仍模模糊糊地映在大脑的荧屏上。
“对了,大森先生,你的朋友中有没有多重人格的人?”
“啊?”
“多重人格。就是一个人的大脑中混杂着各种人格的家伙。”
怎么会呢。他忍住不屑的口气,郑重地回答了一句“没有”。
“是吗?我只是想看一下,看来现实中还是很少有的。”
伊良部晃晃肚子,啊哈哈地笑了。
“那个,我是不是需要静养?”
“唔,不需要。”伊良部抠着鼻子。
“那,跟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
“可以。但不要只顾着工作,最好多运动运动。”伊良部将鼻屎抹到墙上,“一天至少得做一次那种让人气喘吁吁的运动。”
和雄再次打量伊良部那牛一般的体型,真想回敬一句“你才需要运动呢”。
离开精神科的时候,一位上年纪的护士碰巧穿过走廊,不禁多看了和雄几眼,眼神中依稀透出几丝同情。
下午去上班,和雄处理完几个电话,又搞定了一堆杂事。和雄在出版社上班,隶属于家庭主妇月刊的编辑部。这个部门加班很多,不过忙的时候都是有周期的,习惯之后倒也没有多么辛苦。现在是刚做完终校,编辑部比较安静。
和雄喝着兼职员工泡的咖啡,不由得开始环顾办公场所。这里有造成自己应激性反应的元凶吗?
总编是个死脑筋,婆婆妈妈的经费管理方式有时让人不快,但总体来说还是个人畜无害的上司。副总编则是一个心特别细的男人,曾经因为轻微的胃溃疡住过院,说话从来不会粗声大气。同事们也全是稳重的人,尽管工作上有让人不满意的地方。自己反倒是公司里最招人烦的角色。
可是,身体不适居然是由紧张引起的,和雄多少有点接受不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脸皮厚,工作干脆麻利,到处都结下了深厚的人脉,也没有感到过孤独,从小就是个孩子王。
难道自己要出毛病了?那个姓伊良部的医生说到中年麻疹,难道真让他说中了?自己的饮食生活的确不规律,也从不做运动。
运动?和雄用胳膊抱着头,伸了个懒腰。
大学毕业以来,还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做过运动呢,既不滑雪,也不打高尔夫。和雄对娱乐生活有点鄙视。每当看到电视新闻上播放高速公路拥堵的镜头,他就嘲笑人家“这群傻子”,这已经成了周日傍晚的例行节目。妻子尚美也说喜欢待在家里。两个人没有孩子,也用不着被迫出门游玩。
要不试着做做运动?他呆呆地想。
流汗肯定会很爽的。说不定,最近开始松弛的肚皮还能恢复从前的紧致。
和雄坐在椅子上,试着扭了一下肩膀,虽然有点轻微的疼痛,却很舒服。
干点什么好呢?最省事的莫过于跑步了……
不行,每天都跑的话,自己肯定坚持不下来。
打网球没有同伴,而且从来没打过。举重训练嘛,自己对身材又有一种自卑感,有抵触情绪……
和雄把头前后左右地扭来扭去,不知不觉间竟做起保健操的动作来。
这么说来,最好是游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