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美感
安妮宝贝
在开往金边的船上,有一个新西兰女孩生病了。
她是和她的男友一起来的,带着自行车,在越南骑车旅行,然后准备到柬埔寨。因为劳累和疾病,改为乘船。天气持续高温,她的脸颊绯红,躺在船舱里的长椅子上。
我们只有六个人,船上的大部分位置都是空的。其中两位英国老妇人曾经在北京的大学里教过书。
长途旅行,尤其是在贫困的热带国家旅行,的确需要忍耐——疲惫、炎热、酷暑、疾病、汗水,恶劣的路况、闷热的车厢,晕眩、颠簸……令人彻夜不眠。但路上所见的背包客,一直都是沉默的,没有怨言,也丝毫没有打扰别人的举动。
渐渐地,沿岸的景色连绵不绝:阳光下闪烁着光泽的大片玉米田,湄公河奔腾不息的水流,茂密的椰树林,泥塘里的荷花,草棚,芒果树,在岸边饮水的狗,灼热的广阔天空,一望无际的田野……
生活正以这样无限丰富、无限博大的可能性,往前推进。
有些人辛苦地打工,存够了旅费,然后辞职,背上行囊开始行走。有些人从未走出自己的城市,满足于生活的现状,舒适和稳定才能够让他们感觉安全。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换言之,人又是被拘禁的,从未曾得到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
对于生活在偏僻村庄的人来说,他们从没有脱离过贫困,但和自然相融相近。他们在高温下劳作,在大树下休息。如果你在黄昏的时候,看到那些在河水里嬉戏的孩子和大人脸上那种简单而又丰富的快乐,你会知道,这条用来灌溉作物、饮用、沐浴的河,就是他们的生活。
另一些人居住在城市里,有着所谓的阶层和高尚职业,但很多人的生活因为单调而乏味。他们被自己的欲望和野心盲目操纵,试图以虚荣和物质来证明自己并填充自己的空虚。他们在宴席或酒吧里一掷千金,在聚会和商业娱乐中寻求乐趣。他们回避思考和孤独,从不寻找自己真正的方向。
他们丧失了那种所谓的危险的美感。
危险的美感,注定是一种类似于虚无的追逐方式,这是已经和结局无关的激情。不停地行走,一边走,一边让美和时光从灵魂里“刷刷”掠过。好像在风里行走,明知一无所获,但心有豪情。
我一直喜欢大风,喜欢大风呼啸,自己迎风而上,听不到呼吸。北京是时常有大风刮起的城市,而在我的家乡——南方沿海,有台风。
很多时候,一个人选择了行走,不是因为欲望,也并非因为诱惑,他只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为了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生活,我们曾为此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谈薛宝钗
顾城
宝钗的屋子一片雪白。她是天然生性空无的人,并在“找”和“执”中参透看破。她一件件事都做得合适,是因为并无所求。林黛玉敬她妒她,除了姻缘之故以外,更主要的是,这是一个她无能为力的世界。
林黛玉心性之强,达到女儿的顶点。她知道湘云、探春都不如她,至于宝琴,更是视之若无,所以很好;但她对宝钗一直心怀恐惧,这个恐惧是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她无法明白宝钗的心之所在——宝钗生为女儿身,却并无多少女儿性。
宝钗的空和宝玉有所不同,她空而无我,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她永远不会出家,寻死,或成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她与生活唯一的不同,是她还看得到虚空和走进虚空的人看见的幻影。也只有她,听清了宝玉最后的不祥之言。
她无求无喜,却一切有度,不是无可奈何的折中,而是一种天然的“合适”。所做都大体公正,名分上的事情自去做,但也无私。对针尖麦芒的黛玉她意外爱护,赠诗送药。小心眼的人读此多以为是她的笼络伎俩,其实不然。宝钗还是知人品性、清浊的。她看黛玉倒是较宝玉为重。其实她又何尝看得上宝玉。
实际上她是最早悟到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她不是通过痛苦和思考悟到的,而是天性如此。
薛宝钗天然的悟,有一事可以说明。贾宝玉早先看戏,鲁智深有句唱词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即宝玉就落下泪来,黛玉吃了一惊。宝钗于是说:“坏了,这个人悟了。”黛玉说:“哪的事啊,看我问他一问。”黛玉就问了他两句话,宝玉一呆答不上来,也就不想这件事了。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与自己没有关系。那么实际上,宝钗说“坏了”的时候,就已经在前面等着他了。
中国只有两次描画了人间的天国,一个是陶渊明的桃花源,一个是《红楼梦》的大观园。
在《红楼梦》里,人不论好坏,只论清浊,其中的女儿性恰恰体现了中国人对于人性和谐的最高梦想。男性化的醒悟往往在于领悟自身的虚幻,将人归于天。而女儿是水做的,无须这种领悟。她们是天化的人,自身就是天上无尘的花朵,在显示冥冥之时,上天也不能不欣赏自己的创作。
我认为《红楼梦》之所以这么漂亮,不在于它仅仅是写好了一个什么故事,或表达了什么哲学观念,而在于它体现出了中国精神一个特别美妙的地方。
这个美妙的部分在西方文学里本来是个绝望的部分,就是浮士德说的“真美呵,你停下来吧”,但是就消失了的那个部分。它不停下来,因为执之者失。这时中国就采取一个什么办法呢?——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处相望不相闻。
任万物自生,如天观世。每个生命的美丽都不去驾驭,自现而自隐,自灭而自生。黛玉和宝玉,爱得那么深切,也没有说,我爱你,一点也没有。
什么时候我能回国?
〔俄国〕安德烈?托尔斯泰
也许是命该如此。我在德国德累斯顿市郊外散步时,不幸被火车撞了。我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年半。我原本打算在这儿只待四天就回国,没想到这次从我的国家奥地利出发的出境游竟游了一年半。都说人的命运掌握在上帝手里,没想到我的命运还掌握在医生们的手里。
我现在不仅模样恐怖,而且也弄不清楚全身上下还有什么是我自己的。我只知道,是十八位医生和五十二位助手把我又重新组装了一遍,而且组装得非常成功!医生还给我出具了一份长达十四页的医学证明,证明中详详细细地记载了我是用什么材料组装的。
我自己身体上的东西只剩下了一个大脑、一只胃、十五公斤肉和半升血,心脏还是和一个牛心拼凑的,体内其他东西就都不是我自己的了。身体表面的东西也都是人造的,而这些在那份医学证明中都有记载。可以说,我的存在足以证明现代医学技术完全可以用不同的东西创造出一个新人。
我从医院出来后,去了一趟“中心墓地”,那儿是医院专门用来埋葬现在还活着的人被“遗弃”的部分身体物件的地方。我看了一眼那个埋葬着我的残肢断臂的坟墓后,就前往火车站,准备回国了。我想我大概是在德累斯顿逗留时间最长的游客了。
经过奥地利海关的时候,海关人员严格检查游客随身携带的行李。有一位海关官员看到我后,不禁大惊失色。但不管怎么说,最后他还是认出我的确是一个“人”。
“带上您的行李,”那个海关官员说,“跟我们一道去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海关人员打开了我的箱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并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但最后,在一沓纸里翻出了德累斯顿那家医院给我出具的医学证明。
“朋友,您得跟我去楼上见一下我们的关长。”那个海关官员看了一眼那份证明后说,“否则我们不能让您进入奥地利境内。”
不愧是关长,对业务非常熟练,他看了一眼我的证明后说:“首先,这份证明中说,您的后颅骨换成了银片,这些白银没有注明纯度。根据海关管理细则第九百四十六条第六款和第八款的规定,您需缴纳罚款十二克朗,而且因您是秘密携带白银入境,所以应处以三倍罚款,因此您应缴纳的罚款总额是三十六克朗。咱们再往下看,您的左腿用了马骨。我们认为您是秘密携带动物骨头入境,因此您给奥地利骨头贸易造成了损失。您为什么要用外国的骨头呢?仅仅是为了能行走吗?我们认为您使用马骨是出于工业目的。先生,我看您最好不要否认!发展工业当然是好事,但是对您来说就算不上了。根据规定,携带动物骨头入境应缴纳关税,所以您需支付二十四克朗的关税。还有,您的三根肋骨换成了金属板,您还想把金属板也带进奥地利?您知不知道等待您的是什么后果?您将被处以三百倍的罚款,这些金属板共二十克,那罚款总额就是一千六百零五克朗。这就是您的违法行为给您带来的恶果!天哪!这下面写的是什么?您的一个肾,确切地说,是左肾,换成了猪肾!先生,奥地利禁止从境外进口生猪以及猪的身体器官。所以,如果您还想回奥地利的话,您就必须把肾留在德国。”
这我当然没同意,所以我在德国又待了十年,我一直在等待奥地利海关允许进口猪肉的那一天,那时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