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呼叫助产士
当初为什么选择当护士?我那时一定是疯了!模特、空姐、游轮服务员,明明有那么多光荣体面、报酬丰厚的工作可选,白痴才会选护士。而且,现在成了助产士……
此刻才深夜两点半,我迷迷糊糊挣扎着套上制服。工作十七个小时,睡了不到三个钟头,整个人还处于半梦半醒之中。谁会喜欢这种工作呢?室外冰冷刺骨,淅淅沥沥下着雨。农纳都修道院已经够冷了,自行车棚里更冷。我在黑漆漆的车棚里扭转自行车时不小心撞到了小腿,接下来凭经验摸黑把助产包挂到车上,脚用力一蹬,冲上空荡荡的大街。
转过弯儿,上了利兰大街,穿过东印度码头路,向道格斯岛而行。雨水赶走了瞌睡,心情也随着蹬车渐渐平复。我为什么要做护士?琢磨着这个问题,思绪不禁回到了六年前。我十分确定,对那时的我来说,“护士”这两个字并没有闪耀着神圣的光芒,彼时内心也未强烈感受到护士救死扶伤的责任感。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没错,那时我心如刀割,希望逃离一切,迎接挑战。别忘了,还有那卷边裤脚、领口留有飞边、紧致收腰、性感的护士制服和小而雅致的护士帽。这些算得上理由吗?我不知道。性感的护士服,想到这儿我忍不住想笑。瞧我现在的样子,一身海军蓝华达呢大衣,帽子下拉遮住整个头,蹬着自行车被雨淋,还真是性感呢!
自行车驶上干船坞旁边的跳桥。白天,巨轮在干船坞里卸货装货,这里总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经常有几千号人聚集于此:码头工人、搬运工、司机、引航员、水手、修理工、吊车员。个个风风火火,忙个不停。但此刻夜色正浓,除了耳边的流水声,整个船坞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我经过公寓,成千上万的人正沉浸在梦乡。不大的两间房里,一张床兴许要睡四到五个人。每个两居室内都住着一户人家,抚养着十到十二个孩子。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挤下的。
我骑车继续前行。路上碰到两个警察对我挥手,大声打着招呼。耳闻人声,让我精神一振。护士和警察关系通常十分融洽,尤其在伦敦东区这个地方。我发现有件事很有趣,出于安全原因,警察巡逻时总是成双成对,你在大街上看不到落单的警察。而护士和助产士,或
步行,或骑自行车,总是独来独往,却从未出过事。因为就连最粗鲁无礼的码头工人对我们也敬重有加,甚至可以说敬仰,所以不管白天黑夜,我们去哪儿也不用提心吊胆。
前方没有路灯,一片漆黑,道路沿道格斯岛向前延伸,与多条狭街相连;街道相互交叉,几千间房子成排分列于路边。随处可闻的水流声为这条路平添了些许浪漫。
不一会儿,我沿着西渡路进了侧街,一进街就瞧见了产妇的家—黑暗中唯一一个依然亮着灯的房子。
一支由女性组成的代表团应该正等着“接见”我。代表团成员包括待产妇的母亲,她的祖母(或许是两位祖母),两三位阿姨,姐妹,好友,还有一位邻居。感谢上帝,没瞧见詹金斯夫人的身影。
在这阵容强大的女性代表团背后,出现一个男人孤零零的身影,他正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常常对这时的男人心存怜悯,此情此景下,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势单力薄。
一进门,就听到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这种喧闹声好似毯子,顷刻间把我团团围住。
“嗨,亲爱的,你好吗?你人真好,这么快赶过来。”
“把大衣和帽子给我们吧。”
“今晚天儿真够冷的,快进来暖和暖和。”
“来杯热茶怎么样?那能让你彻底暖和过来,好不好,宝贝?”
“她还在楼上之前的房间里。现在大约五分钟疼一次。自从昨晚十二点左右你走之后,她就一直在睡。大约是在深夜两点钟醒的,痛得更厉害,频率也提高了,于是我们觉得应该给助产士打个电话。我说得没错吧?”
待产妇的妈妈先对此表示赞同,然后指挥着大家继续忙碌,说道:“水已经烧好了,准备了好几条干净毛巾,火也生上了,屋里烧得暖暖的,一切就绪,就等宝宝出生了。”
我一直插不上话,不过这时也无须多言。我将我的大衣和帽子递给她们,但拒绝了喝茶,因为我的经验告诉我,波普拉区的茶太浓,味道浓烈到足可以漆篱笆,要煮几个小时,里面还要加入黏黏的甜炼乳。
我很欣慰,因为担心晚上光线不好伤到穆里尔,趁白天光线充足时,我已经为她做了备皮1,还给她灌了肠。我讨厌灌肠,谢天谢地,现在不用遭这个罪了。谁会喜欢深夜两点半用两品脱肥皂水做灌肠呢?尤其在没有卫生间的房间里,想想那狼藉的场面吧。
我上楼去找穆里尔,一个身材丰满的二十五岁女人,即将迎来她的第四个宝宝。房间里洒满了煤气灯温暖轻柔的灯光。炉火也烧得正旺,房间里热得有点让人喘不上气。一瞧见穆里尔,我就知道她马上要进入第二产程了1—汗水、轻微的气喘、脸上反复出现奇怪的表情,说明她此刻正集中精神,积攒体力,为分娩,为即将诞生的奇迹做准备。穆里尔看见我进来一言不发,只用力握住我的手,忐忑不安地对我一笑。三个小时前我走的时候,她还处于第一产程。穆里尔整个白天都担心快生了,这令她疲惫不堪,于是晚上十点左右,我给她注射了水合氯醛,想让她晚上睡个好觉,恢复精神,可镇静剂并没起到作用。生孩子这事从来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不是吗?
我准备给穆里尔做宫检,确定分娩情况。在给身体消毒时,又一阵宫缩开始了—我能瞧见子宫正在积聚力量,似乎要将眼前这个可怜人的身体撕裂才肯罢休。据估计,分娩最用力时,宫缩的力量相当于地铁车门关合的力度。瞧着眼前的穆里尔,我确信这个说法没错。穆里尔的母亲和姐妹都坐在身旁陪着她。穆里尔身子依偎着她们,痛得直咧嘴,大口喘着气,完全无法说话。每次宫缩,她都会大声呻吟,像要断了气;待疼痛消失,刚挺起的身子又疲惫地落回床上,为迎接下一次宫缩积蓄力量。
我戴上手套,使双手润滑,要求穆里尔支起双膝,以便检查。她知道我要做什么,也清楚为什么这样做。我将无菌垫垫在穆里尔臀部下面,将两根手指插入宫颈。胎儿头位于正下方,是左枕前位,子宫壁很薄,但羊水显然还没破。我测了一下胎心,每分钟130 下。一切检查过了,产妇情况良好。我告诉穆里尔,目前情况一切正常,宝宝就要出生了。这时,又一阵疼痛向穆里尔袭来,在巨大疼痛面前,她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也不能做任何检查。
我现在应该先把工具准备好。抽屉已提前清空以作为工作台。我拿出剪刀、脐带钳、脐带胶布、胎儿听诊器、肾形盘、纱布、棉拭子和动脉钳。由于必须考虑助产包的便携性,所以只需要携带接生必需工具。助产包既要便于放在自行车上,还要适合提在手中,这样上下出租房的楼梯和阳台,走上几公里也不感到吃力。
穆里尔的家人已经提前铺好了产床。距离分娩还差一到两周时,待产妇的丈夫会将我们提供的待产包取回家。待产包内包括待产垫—我们称之为“兔子”—巨大的一次性吸水垫,以及防水的棕色床纸。这种纸看上去虽然老掉牙,但非常实用。先将这种纸铺在床上,再在上面铺上吸水的垫子和被单,分娩之后,用纸包住床上的所有东西,再做焚烧处理。
婴儿床已经准备好了,大洗脸盆也有了,楼下正烧着一加仑热水。那个年代房子里还没有热自来水,我纳闷过去房子里没水的时候人们是怎么生孩子的。他们肯定要辛苦一晚上,先出去找水,然后烧开。用什么烧水呢?厨房里的炉子必须一直烧着,能够负担得起的人家烧煤,否则只能用柴火。
可我没时间坐下琢磨这些事了。虽然待产通常需要熬一晚上,可直觉告诉我,今天不会那么久。宫缩疼痛的强度和力量正越来越强。另外,别忘了,这是穆里尔的第四个宝宝,也就是说,她很快会进入第二产程。此刻,宫缩的频率已达到三分钟一次,穆里尔还能再承受多久的痛苦,女人还能再承受多少痛苦?突然,胎膜破了,羊水浸湿了床垫。这是好现象,如果羊水早破,情况就复杂了。待宫缩停止,我和穆里尔的母亲抓紧时间换掉被浸湿的床单。穆里尔这时已经不能起身了,只好由我们帮她翻身。随着第二次宫缩开始,我已经瞧见了胎儿的头。现在,我需要全神贯注,集中我的全部精神。
出于自身本能,穆里尔开始用力。顺利的话,一般只需几秒钟,产妇就可以让胎儿的头露出体外,可这么做是错误的。每个合格的助产士都会尽量让胎儿缓慢稳妥地来到这个世界上。
“穆里尔,这次宫缩停止时,我需要你向左侧身。仰躺,不要用力。对的,转过身,亲爱的,脸对着墙。将你的右腿向下巴方向抬起。深呼吸,继续深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深呼吸上。你姐姐会帮你的。”我俯下身,将身子悬于床凹陷处的上方。好像所有床的中间部位都会凹下去,我心中暗想。这让我有时不得不跪着接生。不过现在没时间想这些了,宫缩又开始了。
“深呼吸,用一点儿力,但别过于用力。”等宫缩停止,我又听了听胎心,心率每分钟140 次。依然处于正常范围,胎心心率上升的数值代表着胎儿通过出生考验的强度。又一次宫缩袭来。
“再加一点儿力,穆里尔,只加一点儿力,你的宝宝很快就出来了。”
穆里尔此刻正痛不欲生,不过在分娩最后阶段,女人会体验到一种狂喜,从而降低痛苦。宫缩又开始了。胎儿的头出来得有点快,太快了。
“别用力,穆里尔,吸—呼—快一点儿,就这样。”
我用手抵住胎儿的头,以防胎儿被突然挤出来撕裂会阴。
利用宫缩间隔,让胎儿头渐渐露出母体,这点至关重要。当我抵住胎儿的头时,我发现自己因为手上用力、全神贯注,再加上室内的温度和此刻紧张的心情,正在出汗。
宫缩停止时,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又听了听胎心—依然正常。胎儿很快就要降生了。我将右手掌掌根放在穆里尔扩张的肛门后,稳稳用力向前顶,直到胎儿的头顶与阴户分离。
“穆里尔,下次宫缩宝宝的头就出来了。现在彻底放松,别用力,放松腹部肌肉。只放松,大口呼吸。”
我站直身体,等宫缩开始,宫缩这次来得出乎意料地快。穆里尔开始不停地喘气。我轻轻移开裹住胎儿头顶的阴部,宝宝的头终于出来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穆里尔则无力地躺在床上。
“做得好,穆里尔,你真是太棒了,宝宝马上就出来了。下次宫缩,我们就知道它是男是女了。”
宝宝的小脸皱巴巴的,面色发紫,脸上覆盖着黏液和血液。我检查了他的心率,依然正常。然后,观察着胎儿刚从八分之一圆形状洞口挤出的头部的恢复情况。小家伙露出的肩膀已经可以从耻骨弓下出来了。
又一次宫缩袭来。
“穆里尔,就是现在,用力,使劲。”
我手斜向上拉,帮助婴儿露出的肩膀顺利从母体中滑出。接着出来的是剩下的肩膀和胳膊,随后婴儿整个身体轻松滑出了体外。
“又是个男孩儿,”穆里尔的母亲喊道,“感谢上帝。他健康吗,护士?”
穆里尔喜极而泣:“哦,上帝保佑他。来,快给我瞧瞧。哦,他真可爱。”
看着宝宝平安诞生,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甚至像穆里尔一样开心。我用脐带钳夹住脐带两端,从中间剪断脐带,然后手提脚踝,将小家伙提起,以免宝宝吸入黏液。
宝宝开始呼吸了。小家伙已经独立呼吸,不再需要母体供氧了。
我接过递过来的毛巾,裹住宝宝,把他交给穆里尔。穆里尔将孩子抱在怀里,低头亲吻着他,柔声说道:“漂亮的宝贝,小可爱,我的天使。”说心里话,刚出生几分钟的婴儿,浑身是血,肤色略微发紫,双眼紧闭,根本无法与“漂亮”一词联系在一起。但在母亲眼里,小家伙可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他是漂亮完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