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的花园》冰心散文单篇奖获得者张瑜娟的最新小说集。
《游侠的花园》用想象夷犹今古,用文字书写梦境,这是一本用散文笔法、散文韵味写出的小说。
用想象夷犹今古,用文字书写梦境,这是一本用散文笔法、散文韵味写出的小说,从古今中外的文学积淀中汲取养分,挖掘素材,或从古时女子的视角,或从现代人的视角来写个人乃至一类人的悲欢哀乐,文字内容的变幻无常也彰显了故事所要传达的世事的纷扰无常。现实、梦想、艺术、世俗、爱情……相互交杂,故事里的情绪剪不断、理还乱,引人入胜,余韵悠长。
序
李敬泽
或许是个男人,或许是个女人。
或许是今人,或许是古人。
或许是游侠、高士,是商人是艺术家,或许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人。
或许是无限大,是浩渺宇宙,或许是水滴、针孔是芥子之微。
或许经了千山万水、历过几世几劫,或许,没有动,仅仅是、仅仅是微微心动。
读柄谷行人的《历史与反复》。在第二章,柄谷谈到了小说人物的名字问题。他引用伊恩?瓦特在《小说的发生》中的论述,而伊恩?瓦特又引用了霍布斯:“固有名称只唤起一个事物,而普遍是唤起众多事物中的一个”。
也就是说,在西方小说中,人物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名字乃是近代现象,此前,人物常以类命名,或者,人物的名字指向、暗示着某种普遍性,是抽象实体的表征。
中国小说的情况比较复杂,但是,在《红楼梦》中,“宝玉”这个名字就显然并不仅仅是为了标记和确立个体,这个名出于超验的深谋远虑,这个名所指的这个人,他是自己又不是他自己,他伸向无边的、绝对的实在,伸向地老天荒。
好吧,这个问题谈起来就会没完没了。现在,回到这本书,一个叫张瑜娟的人写的书,她告诉我们,这是一本小说。
这本书里,人物众多,但也可以说,人物很少,少到了只有一个:“我”。该“我”不是作者,他没有名字。除了个别篇章,书中无人有名。有时,也提到了王维、赵佶,但王维、赵佶仅是符号,与其说是指向那具体的人,不如说是指向某种普遍的精神。
一本关于无名的书,这个几乎无所指的“我”,抽象、绝对,好像张瑜娟不是21世纪的一个人,好像她是在中世纪欧洲幽深的修道院里,或者在某一片从秦汉飘到今世的云上,写下了这些文字。
游侠、游走、游荡、游神、游魂、游戏……
在张瑜娟的小说里,几乎只有一个动作、一个情节,就是游。
在城市和荒原、白昼和黑夜、过往和今天,一个人“游”着。游民、游手好闲,在汉语中“游”差不多是个幽暗、可疑的词,因为除了旅游、西游和游击,“游”通常无目的,不为什么,只是不辛勤不上进不庄重,它既不符合农耕伦理也不符合清教伦理,总之,这个词常常意味着“不在”,不在状态,不在此时此地,永远在路上。
在路上。是的,在一种现代小说传统里,游荡本身就是一个精神姿态,游荡是特立独行的,在忙碌的、天知道忙些什么的人群中,一个无目的的、坚硬的游荡者,这本身就是对人群的挑战和冒犯。
张瑜娟笔下那些游荡的人,他们是中国某个城市中的布卢姆或者凯鲁亚克吗?
也不是。
张瑜娟没有凯鲁亚克的汗味和酒气和怒气,她比《尤利西斯》还要抽象,她的“我”对世界缺乏足够的兴趣,这个“我”几乎是通透的,“世界”从他的身体穿过,留不下痕迹,如同风吹过空空。
但张瑜娟特别喜欢“世界”这个词,这个词源于佛典,她也正是在佛教的本义上使用它,那是广漠而拥挤、热闹而枯寂的尘世,还不仅如此,那还是巨大宏伟令人眩晕的时空,是游荡者的心能够经过的任何地方。
也就是说,张瑜娟所执念的“游”,主要不是一种生活态度或一种文化态度,她的“我”也不是“局外人”,虽然有时他的恍惚让人想起加缪,但是,他其实不惮于做“局内人”,或者说,局内或局外并非他的纠结所在,他只是感到,他的世界大于、远远大于这俗世,大到无边无际,或者说,这个俗世、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一切,其实是漂在这浩瀚之海上的一片叶子。
在这个更大的世界里有什么?
“我”不能肯定。
“我”要知道、“我”要能找到就好了。
“我”的问题或许仅仅是,在这个更大的世界里,“我”在哪里?
迷宫——是的,张瑜娟最喜欢迷宫的意象。
我不知道张瑜娟是否读过博尔赫斯,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博尔赫斯的迷宫里蹲着一头怪兽,那些外国人啊,他们可真是理性,在最深的迷狂中,他们依然确信,有一个把人引向迷宫中心的线团、一个等待在那里的秘密,但是,对张瑜娟来说,线团没有,猛兽也没有,当然也没有阿德里涅公主,迷宫本身就是世界的谜底,那些墙,无边无际的墙……
必须同情张瑜娟笔下那些游荡的人,他们深陷于一场寂静的、声势浩大的迷失,他们找不到回来的路,或者,对他们来说,无所谓去,也无所谓回,他们只是不在此处,他们永远是,选错了时候,来错了地方。
那么,这个叫张瑜娟的人,她写这些小说究竟目的何在?
或许也是无目的。也是在“游”着。
作为作者,张瑜娟可能是最纯粹和绝对的,她没有想象过,当这些文字一行行写下时,会有人读。
她只是写,这些小说奇异地都采用了一种述说的语调,它们是有声音的,是喃喃低语。
但这些声音都回到自身。
它不会抵达某处。
这是自我诉说和自我倾听。
这是孤独。
何为孤独?当马尔克斯把《百年孤独》写出并被亿万人所读,孤独就不再是孤独而成了爆炸。孤独是一种自在的、内在的丰饶和迷失,它与外界不能构成比较、交换和交流,它是没有被他人的眼睛注视的所在,它是没有上帝的宇宙。
然后,让我们想象这本书不是出版于2014年,它也完全可以出版于3014或1014年,在彼时,偶然看到这本书的人们必定满怀狐疑:
这个人,他或者她,是谁?
她写下这一切时,她周围的世界知道吗?
或者,这不过是千年以前或千年以后的一个梦。
这个梦缓缓地、悄然飘过,在夏日的午后、在雪夜,把阴影投在尘世,印入另一个人的梦。
——对了,张瑜娟还执迷于梦。这个名叫张瑜娟的梦者,在她的梦里,俗世和红尘倒像是飘移的云投下的影。
世界睡了,梦醒着。
这时,这本书的读者,那个不知其名的人,在千年以前或以后,蓦然看见了自己。
为了向他证实这一点,他一定能够确切地感到一滴泪的温度、一柄剑的寒芒、雪花落在脸上的一声尖叫……
2014年5月于北京
一、 孤独者: 《孤独者》
《玄迷之想》
《夏之雾》
《墙》
二、 乱了传说: 《乱了传说》
《迷宫》
《如梦青丝》
三、 所谓玄机: 《马桶先生》
《面具无心》
《所谓玄机》
四、 游侠: 《游侠》
《雪夜里游走的人》
《苍茫虚空》
苍茫虚空
我落寞得太长久了,以至于不记得已有多久。我有时听见从我身旁经过的人说落寞这个词,我想笑,除了我,这个世界还有谁更了解落寞?我究竟落寞了多久我已记不清了,是五千年?还是八千年?甚至是万年?头痛,真的记不起了。
我究竟是个什么生物一直很难界定。自从女娲造人起,那天她把我拿在手里,捏了又捏,团了又团,可就是没有捏成人形。那时她不知是怎么了,似有想不完的心事,以及作为一个女人瞬间的莫名与虚空,于是,她许是忘了捏我,只是团我、揉我。从我之后她不再捏人了,而是改用柳树枝去甩,一甩便有许多的人活了。我既没被捏成,也不属于甩成,仅被她拿在手里,被她手心的汗所湿,被她瞬间的落寞情绪所感染,令我虽无人形,却有了丰富的内心和思想。我有别于那些在我之前捏成的人,因她仅赋予他们形,他们很少去想、去思考,想的仅是发于本质,活着的本质与方式:狩猎或捕鱼、饥饿或寒冷。之后用树枝甩出的人更粗糙,没有了精准的外形,一切全凭无意而成,凡事很少过心,偶然地有了生命,便偶然地活着,只言存在,没有更深的意义。
女娲可能是忘了我,置我于阴阳河之畔,她只须稍一凝神或甩出手我便能活了,有形地活着,有着她的落寞以及片刻的思想:天与地、宇宙洪荒,甚至于补天那样的大事。然而她确是忘了我,我因此在阴阳河畔的那块巨石之侧、那棵杂树之下,身旁有杂草,可厌的杂草,阻挡了她的视线,让她真的,永远地忘了我。我知道其实她最终用自己的身体去填补天上那个漏洞时想起了我,她那时后悔了,也许觉得对不住我,或者对不住她自己,她一直在思索为什么没有创造出一个令她内心愉悦的人,她似乎明白了那人也许是我,于是她奋力地望向我,想去找寻我,可是那是她最后的一瞬,她隐没在无形的苍穹里了,隐没了她的遗憾,明晰了我的遗憾,她融化在天的无形巨洞里,带走了她的遗憾,留下了遗憾的我,和那点关于我的难解的宿命。可是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她的笑意,那笑意使我明白了,也许正因瞬间的差池我才能永远存在,于是我和她一起创造了一个词叫做“永存”。
我存在了多久,我确已算不清了。我昏睡、我寂寞、我被夹在洪流里流走、我被搁浅在沙砾中暴晒、我阅尽岁月中的沧海桑田、我看着星月变大又变小、变近又变远……在太长的时间里我的身边几乎无人驻足,我错乱了时间,我只能感受空间。我太知道寂寞是什么,虚空是什么,我仅是一块泥土,却有泥土不该有的思与想,这思与想令我时痛时忧,却说不清。我面对空渺宇宙、大风与旷野、荣枯与衰败,醒着与梦着常没有界定,我被洪荒掏空又填满,填满了仍仅是空、长久的空。因没有形,我不知道自己的模样。
不知从何时起,我由怕孤单变成习惯孤单,我由点状的思考变为线的、面的思考,却仍没想明白我该如何改变这无边的荒凉。奇怪的是我竟一日比一日更习惯了、一日比一日接受了自己就是这么一个独特的物种,我于是恬淡了,像植物、动物般不再失眠,醒或睡了多久早也忘了。渐渐地我阅尽了人间太多事:喜悦、战争、饥饿、贫富、贵贱、得失、欺骗……我的心里仍然虚空与落寞,但我宁肯虚空落寞着也把人间许多越来越复杂的事看得淡远。
我翻转身体,不再看那许多争斗与不堪,渐渐地入了梦的佳境。一日梦中女娲告诉我那日她使我空有了思想,却没有人形,她担心有形有思时我会更苦,但现在她决定还是要赋予我形体,于是用她最后的神思与游丝之气,可让我成为一个人,拥有人的身体,我本该会被捏成一个美丽的女子,可是如今她的气已微,我只能是个男子,且无法解决我与生俱来的落寞,而且不同于常人的是,我的人生是“永存”的人生,说不清究竟何时我的生命才会终结,因为我有她的情绪以及作为不明物时天地给我的磨砺,因为我的耐磨,我自当“永存”。最初我为“永存”这两个字狂喜,而今我却莫名地怕这两个字,怕它们所代表的永久之外的意义。
一觉醒来我是了一位白衣飘飘的男子,英姿飒爽、体态风流,只是我的身旁没有了阴阳河,我在一片无边的荒漠之上,周围没有人,只有我,我渴望见到人,他们都该是我的兄弟姐妹。
正当我陶醉在新生的喜悦中时,远远地来了许多人,浩浩荡荡、烟尘漫漫,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长得很难看的人掳走了我,我于是成了一名军人,明代的军人。我不知明代是何代,此时的人不再像兄弟姐妹,时时相残,令人心惊。我们的军队在经过几次战争后剩下了不到百余人,生死在此处是个简单的问题,由瞬间决定。我们的军队在一片沙漠里与另一支军队相遇、厮杀。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厮杀,我问我近旁的兵士,他也不知道。反正来了,就得厮杀。这场战争几乎让所有的人都战死了,包括那个骑高头大马长得很难看的掳走我的人。遍地都是尸体,活着的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个士兵,一个是个负了重伤的忧郁的少年,另一个黝黑而瘦弱,有张断不清年龄的模糊的脸。于是我们三人结伴而行,欲走出这无边的沙漠。缺少食物、没有水,我们苦苦挣扎,气息衰微。我们判断着方位而行,却总是望不到边,那个伤痕累累的忧郁少年终因体力不支倒在途中再也没有起来。那个黝黑而断不清年龄的人建议我同他一起食了这个少年的血肉再走。我抛下他,发誓宁肯饿死也绝不会如此,于是我抱着我萎缩的干粮——半块南瓜,独自而去。我不敢想象身后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也许像最初懂得捕鱼与狩猎就足够了。
沙漠的白昼烁热无比,夜晚却是奇冷的,我甚至怀疑我将永远困在这里,直至死去,那个叫做“永存”的词看来敌不过生命中的偶然。走了多少天我已忘记了,恍惚前行的时候,我常以为此时是那个泥土之我的梦。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我便啃上几口南瓜,太阳的暴晒与夜的寒冷几乎消耗掉我全部的体力甚至意志。当我的南瓜完全耗尽后的第某日,我竟开始想起那个黝黑而断不清年龄的兵士对我的建议,这个想起让我鄙视自己。当我的气力即将枯竭的某时,我看见了远处的城池,像飘摇在荒漠中央的仙山楼阁,但却是虚幻的,与荒漠的无边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可是它此时是去处,唯一的去处,尽管渺小飘摇,却是奇迹,假象般真实地存在着,却不同于我的梦境,不同于我一路看到的那许多个假象,永远也走不近的假象,我甚至要为人的伟大落泪了,人竟在无边的荒漠创造了奇迹!显现几分荒诞,却仍是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