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萨义德(19352003)是世界著名的和很有影响的知识分子。他写过二十本书,已被翻译成三十六种文字,包括影响深远的《东方主义》(1979)、《文化与帝国主义》(1993)和《佛洛伊德与非欧裔》(2003)。1963年,他开始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执教,并在1992年晋升为哥大英语与比较文学教授。他是巴勒斯坦解放事业的发言人和活动家。
爱德华·萨义德与塔里克?阿里的这些谈话,发生在1994年6月他的河滨公寓里,大概是他与癌症抗争失败的十年之前。谈话中,萨义德回顾了他自己的背井离乡、参政、投身巴勒斯坦解放事业,以及他对文化的研究和对文学与音乐的挚爱,处处体现了他的渊博知识和我们这个时代他所亲身经历的一些重大事件。
这是爱德华·萨义德与塔里克·阿里的一系列谈话,发生在一九九四年六月萨义德的河滨公寓里,差不多是在他与癌症抗争失败的十年之前。当时,谈话的内容经编辑后拍成了一部纪录片,题目是“与爱德华·萨义德谈话录”,由万隆制片公司摄制,在英国电视台四频道播放。
显然,根据影片的摘录来看,原先的谈话时间更长、内容更丰富,我们当即就感觉到,这是两位著名的知识分子一次发自内心的、不可重复的和深入透彻的焦点访谈。由于萨义德和阿里都是思想家、作家和政治活动家,两人虽然都是在东方文化中长大,但现在都生活和工作在西方,都同情左翼,都坚决捍卫正统之外作为批评家的权利,这就构成了一次很有意思的谈话。
我们对塔里克·阿里提出要求后,发现了这些未经编辑的材料,还有一份稍加编辑的原稿,记载了他们之间精彩谈话的全部内容。这是他们两人之间双方互动的一次轻松愉快的倾心交谈,有充裕的时间。为原滋原味地保留口语化韵味和谈话的节奏,包括偶尔的语法自由发挥,我们选择了不对文本进行大手笔的“整理”。这样,读者就能够听到两个清晰的声音,还有他们的怪异特征和性格。
塔里克·阿里(Tariq Ali,1943 )
英籍巴基斯坦裔作家、制片人。著有关于世界历史和政治的二十余本著作及七部小说。主要作品包括《加勒比海盗:希望的轴心》《1968年:反叛的年代》《论历史:塔里克·阿里与奥利佛·斯通谈话录》等。现居伦敦。
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W.Said,19352003)
美籍巴勒斯坦裔作家、文学与文化批评家。1935年生于耶路撒冷,后移民美国,1963年后成为哥伦比亚大学英国文学与比较文学终身教授。2003年因白血病去世。著有《东方主义》《文化与帝国主义》《知识分子论》等
一、关于成长
阿里:回顾你的童年,爱德华,你对耶路撒冷的最初记忆是什么?
萨义德:嗯,主要是房子。因为我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家里出生的,由我家从外面叫来的一个犹太接生婆接生的。我母亲对医院印象不好,因为她之前的一个孩子死在了医院里。所以,我是在家里降生到了这个世界上。
我最初的记忆,是我家在一九四七年年底迁走之前一直居住的房子。那是在耶路撒冷的西部,一九四八年初冬被占领了,成为以色列领土。幼小的我,跟随全家迁往埃及。父亲的生意是在开罗和耶路撒冷,所以我早期的印象是开罗和耶路撒冷的交替。当我长大一些以后,开罗的印象就比耶路撒冷的多了。
阿里:在你成长的时候,耶路撒冷这个城镇怎么样?
萨义德:嗯,我对它从来就没有怎么在乎过。我认为这是一座庄严的,而不是欢乐的城市。时至今日,在我的心目中,死亡和宗教都不是我所喜欢的。没完没了的教堂和主日仪式。许多身穿黑衣的妇女,许多关于人们的行为规范、虔诚和节俭的讲课。当然还有弥漫在阿拉伯文化之上的英国影响。我们是一个属于基督教的少数群体。
阿里:这是马龙派——
萨义德:不,不是的。恰恰相反,应该是圣公会的。我们家原来信奉希腊东正教,与大多数巴勒斯坦基督教徒那样,可我爷爷在十九世纪末叶皈依了英国国教。他们被称为是先令①的教徒,因为来到巴勒斯坦的基督教传教士,在对穆斯林和犹太人传教的时候都遭遇了极大的挫折,于是他们转向了其他的基督徒。而我们是希腊东正教,是可以皈依英国国教的“余党”。他们也给教徒带来了好处。在英国国教,这个好处就是教育。
①先令:1971年前英国的货币单位,1英镑=20先令,1先令=12便士
所以,父亲就进入了耶路撒冷的一所英国殖民地男子公学,叫圣乔治学校。后来我也上了这个学校。呃……我是在对我家影响很大的英国体制下长大的。当时,我还很幼小,可我的所有男性同辈亲属——堂兄弟和表兄弟——都进入了那所学校。我遵循悠久的传统,但这方面并不十分突出。实际上,上学的第一天我就遭到了戒尺击打的惩罚,因为我在祷告的时候说空话了。我在中东地区上过学的所有学校,还有我上过学的所有英国学校,都有许多体罚学生的规定。
阿里:这些学校是模仿——
萨义德:模仿英国公学,但模仿得很拙劣,因为没有英国学生。校长都是英国人,学校只招收男生。圣乔治学校是某种贵族学校。巴勒斯坦的精英家庭把他们的孩子送进这种学校。我在埃及上的维多利亚学院,也是中东地区的某种贵族学校。学生来自叙利亚、黎巴嫩、约旦和沙特阿拉伯,一时间他们都成了同学,形成了一个混血的人群。所以,学校里至少有一种感觉——不是确切的自由化,而是多样化。
阿里:这些都是寄宿学校吗?
萨义德:是的,是寄宿学校和全日制学校。可我一直是走读生。
阿里:对学生产生的影响是很不相同的,在某种程度上寄宿生……
萨义德:嗯,我认为寄宿生日子很难过。我至少还可以每天回家。在耶路撒冷和开罗,上学时间是早上七点和七点半。下午放学很晚,差不多已是晚上了。在我的印象中,寄宿生是很惨的。首先他们得忍受很难吃的伙食,宿舍纪律严格,经常会有体罚的发生,还有教务长——我时常成为教务长的教育对象,他们是我生活中不愉快的记忆。
阿里:你们家为什么要离开耶路撒冷?
萨义德:嗯,我们大多数的家庭成员之所以要离开耶路撒冷,是因为他们不得不离开。我们的住宅小区,是完全没有防护的。我想,大概是在一九四八年二月,我们的小区落入了哈加纳②的手中。记忆中,小区里没有民兵,没有任何形式的有组织抵抗。我们居住在耶路撒冷西郊一个富裕的但人口不多的阿拉伯社区。事实上,耶路撒冷的西部全是阿拉伯人。这是许多人不知道的。我们今天听说的是耶路撒冷东部,但在当时,耶路撒冷西部的四个大区都是阿拉伯人。我们的社区居民最稀少。一九四七年下半年战斗爆发的时候,那里是再也住不下去了,人们还有一种强烈的恐慌。我们家在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底离开了。其实我们已经生活在开罗了,所以我们只是碰巧回到了开罗。但住在宅子里的其他家庭成员则离开了,因为再也无法住下去了。到了一九四八年早春,整个大家庭,包括父系亲属和母系亲属,都成了难民。他们最后的安顿地点,有的是埃及,有的是约旦,还有的是黎巴嫩。
②哈加纳:以色列建国(1948年5月)前巴勒斯坦犹太人社团伊舒夫的防卫组织
阿里:那你是如何完成从耶路撒冷到开罗的转变的?你是不是更喜欢开罗这个大城市?
萨义德:我更喜欢开罗。我的意思是,在我看来,首先开罗是一个大城市。在那里,我感觉更像是在家里。说话也更悦耳——我指的是埃及的阿拉伯方言——至今我依然最喜欢这种方言。开罗是一个大都会。耶路撒冷只是外地的一个首都。我们家和我们家的亲戚如有重要的购物,都会去开罗。
耶路撒冷受到了战争的严重影响,英国人和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存在,使得小小的阿拉伯人社区感觉很孤独。所以我在开罗感到了更多的快乐,虽然我在学校里要遵守维多利亚式的严格管教,没有太多的自由,但还是要比在耶路撒冷时更加自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