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快开到战场街尽头时，杰克下了车。他朝着渐暗的天空抬起头，带着一丝预感。他看着被烟熏黑的维多利亚医院忧郁的剪影，医院在苏格兰玛丽女王被詹姆士打败的战场之后的山丘上，杰克不禁打了个寒战。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不再需要拐杖。他在经历轻微心肌梗死之后恢复得很好，基本恢复了精力。医院给他的饮食成功地降低了胆固醇含量。医生还告诉他每天散步比在健身房里锻炼一个小时对身体更好。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依赖着拐杖，就像是依赖一位老友。他喜欢黄铜猫头鹰在他掌中蜷缩的触感，稳重而可靠。拐杖的一成不变，和周围的瞬息万变形成反差。
旧时的女王公园学校一去不复返，它先是被弃用，后来着了火，最终被夷为平地。战场街休息处贴着绿色和奶油色的瓷砖，这里还有一栋钟塔。它曾经是售报亭和城市电车的候车室，如今改成了一家意大利餐馆。红砂岩的朗塞得图书馆还在那儿。它是卡耐基最后的馈赠。然而在杰克成长和风烛残年时留下无数回忆的医院却要被关闭，取而代之的是新建的南方综合医院。
小时候，杰克在医务所割了扁桃体和淋巴。医生把麻醉面具放在他脸上，他仍然记得那股橡胶面具的味道，记得当晚两床间病房门缝透过的光亮，走廊那边来来往往的神秘的影子，仿佛是黑暗的魔鬼尾随着他年幼的想象力。
但是当他踏进油漆斑驳的绿色休息室，呼吸着让人压抑的消毒水的味道，母亲去世的回忆让他几乎难以忍受。
他在那些漆黑的冬夜伴在母亲床畔。母亲有时痛苦，有时几乎陷入昏迷，有一次躺在一堆秽物之中。终于有一晚，他到母亲床边，发现床上空空的。病床的护士告诉杰克，母亲被转移到另一栋楼里。
他花了些功夫才找到母亲。待他找到母亲，感觉像站在舞台上等待糟糕的结局。在这个洞穴式的维多利亚病房，病床和屏风杂乱地摆放，灯光几乎难以穿透黑暗。母亲紧抓着他的手，受到周围看不见的病人发出的呻吟和偶尔的哀号的惊吓，小声地说：“他们把我送到这里等死。”她接着说：“我不想孤零零地死。”
他在医院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坐在母亲身边。探望的时间结束，医院的工作人员让他离开。母亲不想让他走。他回头看母亲最后一眼，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
第二天一位警官来到他家门。医院弄丢了他的号码——无论他给医院多少次，医院总是弄丢他的号码。他的母亲夜里去了，正如她所恐惧的那样孤独地死去。这让杰克心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愧疚感。
他听说多年没见的莫里身患癌症。当犹太教牧师打电话给杰克，告诉他莫里想见一面，他才意外地知道了老朋友犯了一次严重的心脏病。他见到病床上靠着枕头的莫里，虽然之前得知他身患重病的消息，见到真人还是吃了一惊。
莫里从青春期以来就有发胖的趋势。后来他获得了格拉斯哥的律师资格，好日子随之而来，加上律师的地产生意让他小赚了一笔，圆润就发展成了肥胖。
如今，莫里的皮肤松垮地挂在骨头上，一张曾经饱满的脸变得瘦骨嶙峋，饱经风霜的头骨在化疗后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头发。他比六十七岁的杰克看上去还要老二十岁，像是另一个年代的人。
然而莫里深棕色的眼睛依然燃烧着被衰朽躯体所掩盖的热烈。他胳膊和脸上插着管子，而他坐起身来的时候，却似乎忘记了管子的存在，见到杰克突然变得非常有生气。杰克在莫里的笑容中看到了原来的他：调皮，世故，带着优越感。莫里是个终极演员，在舞台上自信而自我，知道自己有美妙的嗓音，知道无论乐队里有多少人，他永远是焦点。
两个护士坐在床尾看电视剧《加冕街》。
“走开，走开，”他催促她们，“我们这里要谈私事。”
听到曾经强有力的声音变得如此孱弱，杰克吃了一惊。
“关上门。”护士走后，莫里对杰克说，“你知道我付了那该死的电视的钱，她们却看得比我还多。”
他喜欢扮演吝啬的犹太人的角色，虽然只是半开着玩笑地扮演。也许这只是杰克的理解。他总是眨着眼说“我们的人”。然而将近四千年前的历史早已根深蒂固。杰克成长在一个保守的南部新教家庭，因此他第一次去莫里家，觉得新奇。莫里家吃鱼饼冻和未发酵的面包。莫里放了学去犹太教会，安息日去犹太教堂，犹太男孩到了年纪要受成年礼。安息日前夜的窗前放着犹太教所用的烛台，点着两支蜡烛，光明节则要点九根。犹太家庭门窗的侧柱上贴着安家符。
莫里和父母相处总是叫叫嚷嚷，这一开始吓了杰克一跳，以为他们一直在吵架。莫里一家总是互相叫喊，后来杰克才意识到这只是他们的表达方式。
莫里对着杰克咧嘴笑。“你一点都没变。”
“骗人！”
莫里的笑容褪去，放低了嗓音，用手指抓住杰克的手腕，力气大得出人意料。“我们必须要回去”。
杰克皱眉问：“回哪儿？”
“去伦敦。”
“伦敦？”杰克不知道莫里在说什么。
“就像我们还年轻的时候。”
杰克花了好几分钟才明白过来。“莫里，这离我们偷跑去伦敦都五十年了。”
莫里干枯的手指紧抓杰克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人生疼。他的双眼盯着杰克的视线，声音里带着命令的口气。“福莱特死了。”
这让杰克回到了困惑之中。是不是治疗的药物让莫里思维混乱了？“福莱特是谁？”
“你知道的！”莫里坚持地说，“你当然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想想看。你记得的。西蒙·福莱特。那个演员。”
回忆淹没了杰克，冷酷而压抑。往事掩埋了许久，突然被掘起，这几乎让人心惊。他花了一会儿恢复思绪。“但是福莱特应该死了很多年了。”
莫里摇摇头。“三周前。”他艰难地从床头柜抽出一沓《苏格兰先驱报》，把报纸推到杰克胸前，“他被谋杀了。在伦敦东边某个破旧的房间被人掐死的。”
莫里朝杰克靠过去，声音落到了耳语般的轻。“不是福莱特杀了那个小恶棍。”
这时杰克吃了一惊。“是他杀的。”
“不是的！只有我看到发生了什么。只有我知道。”
“但是……但是，莫里，要真是那样，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没有必要。这是一个我要带到墓里的秘密。”他用一只手指戳着报纸，“但是这改变了一切。我知道1965年谁杀了人。我非常肯定谁杀了可怜的西蒙·福莱特。”他深吸一口气喉咙像是颤抖起来，仿佛喉咙里困住了一只蝴蝶。“这意味着我一定要回去。杰克，这没有选择。”这一刻，他看着老朋友的身后，陷入悲伤的回忆。然后他遗憾地面对着杰克。“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一定要帮我去那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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