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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张灯结彩(精典名家小说文库)
一个落魄执拗的警察,一个单纯美丽的哑女,一个放荡不羁的抢劫犯,他们的生活本来并无交集,却因为一个理发店、一桩命案、一个未完成的炸药包而紧紧地纠结一起。
警察老黄的朋友开出租车时被杀,在警局大张旗鼓按团伙案侦缉的时候,老黄独辟蹊径,由一顶不起眼的帽子,顺藤摸瓜找到了凶手,不想却是他暗暗喜欢的哑女的情人钢渣,而钢渣是为了帮助哑女照顾孩子,才挺险去抢出租车,并意外杀死了出租司机——哑女的哥哥。
访小说荣获2007年度中国中篇小说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 授奖词是:“各色底层人物的艰辛生活在老警察的尽职尽责中一一展现,理想的持守在心灵的寂寞中散发着人性的温情。”
★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双奖作品,田耳经典代表作
★鲁迅文学奖授奖词:“各色底层人物的艰辛生活在老警察的尽职尽责中一一展现,理想的持守在心灵的寂寞中散发着人性的温情。” ★精典名家小说文库系列小说之一。精装版本,著名画家马海芳提供封面及图书插画,并特制精美藏书票,集文学与艺术于一体,兼具经典性和收藏性 ★名家+名作+名画,中国人提升文学修养的必读书。
代后记
树我于无何有之乡 田耳 2014年,我经历一次调动,来到一所大学。这感觉很荒诞,我两次高考落榜,没读过高校,自然没想到进入高校工作。但也不奇怪,因为写作,我会碰到一些荒诞的事,我提醒自己要适应,这是写作给予我的“可能性”。我是为“可能性”而写作,因此,“可能性”偶尔也反作用于我。就如沈从文所说:我怎样创造生活,生活怎样创造我。 进入大学工作,想来也是出于自己的一份虚荣。因为学历低,写作之初,有位老师既帮我改文章,也亲切地叫我“小文盲”,有勉励之意。对于绰号,我笑着应对,心里却不想戴上这顶帽子,虽然学历低,我自信看过的书有不少,十岁起每天必翻书,从未间断,而且记性好,日积月累,肚子里还算有货。人缺什么就想什么,有了去大学工作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事实上,从世俗眼光来看,在我所居的小县城,当年获得鲁迅文学奖,从无业游民变成文联创作员,只是一时的新闻;而这次调动,被别人看成真正的成功。小县城就是这么个古怪的地方,人们总是不相信身边的人,只相信自己一无所知的远方。 事实上,调入一所大学,对我来说,只是换一个地方写作。我挂在一个杂志社,只承担微乎其微的组稿任务,不须上课,除一个主管领导,我无须和任何老师任何学生打交道。转眼来这里一两年,我并没和这个学校发生什么关系,走在空阔的校园,用不着跟任何人打招呼。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来到一片荒野,寂寞之余,又是无边的自在。我偶尔也问自己,这个大学,是否是自己该来的地方? 杂志所属的学院刚搬入新楼,办公室相当充足,富有余裕,我也搭帮分到一间。以前,我都是在家里写作,家人的打扰在所难免,现在有了办公室,我体会到截然不同的写作状态,泡一壶茶,买一份便当,关上门在办公室干一整天。偶尔,走到窗前,看着下面操坪青春飞扬的脸孔,看着他们的欢悦,我更强烈地意识到,我并不属于这里,只是在这里。慢慢地,我喜欢自己的办公室,它让我充分地体会到私人空间,老婆也不得冒犯。我中午会在椅子上打个短盹,睁开眼,会有一种恍惚。这里过于宁静,拉长了时间,有时候睡个把小时,醒来总以为是另一天,看着窗外午后阳光棱角分明,会有种不真实。某天,在这种不真实的状态中,我又问自己,你不断地写,不断地寻求可能性,也暗中期待,写作将自己带入一种意想不到的地方……转眼,你四十岁,不应有惑,这时候,你扪心自问,今天所得的一切,是不是你原本想要的? 顺这思路,一直浮想,脑袋忽然有了亮光。我想,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在哪里都是观察,都是写作;任何地方的人,有心去看,留意观察,都比任何雕塑可爱。既然如此,哪里又是我该去或不该去的地方?曾经,我不想把自己看作一块废物,于是,便把自己看作一株樗树。而现在,一个不属于自己却待下来的地方,是否就是我的无何有之乡?樗树不是好木料,无何有之乡也不算好地方,但两者结合,却是心有所归,身有所寄,彼此安好。 于是,我也终于跟自己说,放下你伪装的低调,适当时候,纵容自己得意一下,自嗨一把,又何妨?一直能将小说写下去,不就在于,写小说的过程中,总能让人小小得意一下么? 我喜欢自己的办公室,密闭,拉上窗帘,四壁惨白。在这样的环境,时间一久,我眼里总是隐约有所幻觉,正前的墙壁有如白屏,你想看什么,上面就会上演什么,侧耳一听,也有声音。我一直有这奇异的幻觉,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十一岁读小学四年级,一个下午,独自待在教室里,门锁紧,走不出去。我是被老师关里面,本来烦燥至极,后来我想,我不能这么枯坐傻等,我要娱乐自己。于是,我盯着墙壁,盯上一阵,墙上便幻像迭出,有如电影放映。天擦黑时老师开门,放我出去,见我安详,没有任何不适,心里肯定大是古怪。那天学校搞合唱比赛,全班四十五人,挑出二十二对童男女,就涮下我一个守教室。本来我很痛苦,心里想,我嗓音确实含糊,但你让我滥竽充数又有何妨?我一人就能干扰那二十二对童男女的声音?那一天,我强烈意识到,口口声声教我做人的老师,已经宣布我是一块废物。但我并不奇怪,因为自小就感觉到,自己是块废物。当我有意识,就知道父亲对我很失望。我本是早产,生的时候又碰上难产,人工呼吸救活过来,手脚畸型,哭声没有老鼠叫得响。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命我走一条直线,用两年时间才不踉跄,学拿筷子用了三年。父亲失望的眼神,伴随我整个童年记忆,每天至少挨训五六次,动辄得咎。那时候,我就生怕引起任何人注意,只想躲起来,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小心活着。 事实上,我又不是那么安份的人,心里是想活得安静,但经常折腾起事端。我控制不了自己,安静与躁动,懦弱与狂妄,在遗传基因里都有很高含量。 我的不安份,体现在我爱撒谎,天生的,不说则已,一开口就能撒谎。我不怎么说话,一是口齿的问题,二是我很早知道自己有这天性,心里害怕。但很奇怪,在家长、老师和同学的眼里,我一直是个老实孩子,甚至还说我“从不撒谎”。我觉得从不撒谎的,只有白痴,那些励志故事里过分诚实的孩子,常常让我怀疑是天生的演员,他们共同具有大智若愚的品质。于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得来一个重要认识:我并不是不撒谎,而是会撒谎;而身边很多人,并不是爱撒谎,而是不会撒谎。 我读小学时,正流行集邮,十个人至少三四个爱好者,除此也没有太多玩意。两三年时间,我成为学校集邮最出名的人,因为我卖邮票。我读小学四年级,学会邮购,把钱汇到上海,买来一堆邮票,加价卖给同学。这是靠信息不对等赚取同学的零花钱,为守住商业秘密,我必须给同学编故事,云山雾罩,就是不能透漏真相。事实上,我发现编故事有助于赚取更多的钱,某套邮票,编一个传承有序、得来不易的故事,出手一定快,价钱一定高。这明明是骗人,后来社会变得不一样,这叫“文化副加值”。卖给我邮票那位上海人,知道我是学生,每年元旦寄一张明信片,劝我好好学习,但价目表两月一期,从不耽误。记忆中,一套六枚的边区毛像邮票,在上海是大路货,在小县城几乎没人见过。我四块钱买来,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故事编得曲折,让我外公躺着中枪,因此要卖两百多。一个同学咬了牙,撬开家里柜头上的锁,国库券和公债一共凑了两百二,一定要买这套邮票。我平时赚赚小钱,这时面对一笔“巨款”,意识到,可能已是犯罪,不敢卖他,他却纠缠不休。后来他家长发现柜门被撬,顺藤摸瓜查出我卖邮票,报告给老师。学校没有处分,父亲将我所有邮票锁起来,那以后才收敛了心思。 我口齿天生有问题,才对讲故事如此感兴趣。在城里不敢开口,放假去到乡下爷爷家里,有了机会。那时农村几乎没有电视,广播经常断播,冬天很多人挤到爷爷家火圹边,听讲故事。爷爷读过私塾,认字,会讲故事。一到冬天,他家火圹的来客最多,这也是他洋洋得意的地方。几十年,他只看《水浒传》,书翻烂了几套,不断地讲。换成《隋唐演义》或者《杨家将》,也能讲,但别的人不认可,说要听武松打虎,要听拳打镇关西。故事大都知道,大家围坐一起,是在搞点播,耳熟能详的故事,还要再听,不是听故事,要听前后讲的有没有出入。这样,我们小孩有了上场机会,大人喜欢考察,哪个小孩记忆力好,一出故事讲得如同翻版,重要细节一处没漏下。于是,口齿声音都不重要,重要是记忆力好,复述能力强,于是我一次次得到夸奖。我在乎这样的夸奖,比考试出成绩更重要,我非常享受有人认真听我含混的发音。有这样的经历,我也一直认为《水浒传》是最好的小说,反复地看,经典段落几乎都能背下。四大名著我只看过这一部,被朋友笑话,说你竟然不读《红楼梦》。我自己觉得不丢人,找个理由,你们读过,我和老曹没读过。他们问老曹是谁。我告诉他们一个常识:曹雪芹也是在没读《红楼梦》的情况下,写出《红楼梦》来。 那几年空余时间,除了卖邮票,我只会坐在家里看书,这是我的命。我读的小学那个班,是教改实验班,搞作文强化训练,取个名叫“童话引路”,作文课上,老师都引导我们写童话,当年闹出一些影响,四年级有一学期全是上公开课,电视台来录新闻和专题,晚上才好打光,所以那半年我们昼伏夜出,晚上去上课。全班四十五人,有三十多人在公开刊物上发表作文童话。 有的作文杂志给我们班同学开专辑,一发一溜。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热至烫手,想当作家的人路上随便抓,一抓一把。但当时我写作文并不冒头,记得班上作文最好是两位女生,姓熊,姓黄。班内搞起小作家协会,正副会长好几人,我混上副秘书长。在老师看来,我好歹也算二梯队人选。我以为她们必将成为作家,而我也希望向她们靠近。后有“神笔马良”之父洪汛涛莅临我班指导工作,摸出一只钢笔,说是神笔。班主任指派,由姓熊女生接收。彼时,在我看来,不啻是一场仪式,宣告她已光荣地成为一名作家。那一刻,我的心里,酸甜苦辣咸,羡慕嫉妒恨。 还在读小学时,我就以为所读班级是有专业方向,老师一心要扶植、培养一帮作家。我以为,即使毕业,也有一帮同学内心已揣定当作家的志向,表面上不管如何地不露痕迹,其实这志向已如信仰一般牢固。我们正向着作家这一身份发动集团冲锋,若干年后,再保守地估计,那几位种子选手,总是拦不住。我想象着,若干年后,我们一同以写作吃饭。我以为将来必是这样,从不曾怀疑。想当一名作家,这愿望于我而言来得太早,十岁就有,十多岁已变得坚固。这是很可怕的事,想得多了,纵然只发表三两篇童话作文,我便在一种幻觉中认定自己已是作家。这种幻觉,使我此后遭遇任何状况都不以为然,读书只读闲书,成绩飞流直下也无所谓。慢慢读到高中,我已成了差生,而以前以为会同我一样去当作家的小学同学,大都考了中专,等着就业。一开始,我想不通他们为何抛开好好的作家不当,想去从事那些古怪职业,比如老师、医生和领导。慢慢地,到了高二,我意识到,可能是自己脑子有问题,别人看得明白事,就我一个人犯糊涂。我写的散文和诗歌,投到学校校刊,油印的小册,也屡投不中。这时候我如梦初醒,心里想,我大概当不了作家。有了这样的发现,我心情一度灰暗,直到有一天看了《庄子全译》,翻开第一篇,逍遥游,有如遇到知音。惠子和庄子对话那一段,用樗树做的比喻,每一句都讲到我心坎。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我宁愿把这些和自己对应上来,先天有这么多不足,但不想当自己是废物,那就不如以一株樗树自比。我和身边的一切总有千丝万缕的膈膜,可能是因为我没被安置到合理的地方,就像樗树不能混入松树或者桦树林。樗树就应该生长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孤孤单单的一株,无所依傍。我用很多书换回同学手中的《庄子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的版本,不断地看,后面还换了别的注本。这本古怪的书,引发我头脑中无数奇异的想象,这让我重新找到怡然自得的心情,让我恢复了必是一个作家的幻觉。 真正写小说以后,别人觉得我吃尽苦头,我自认为走得蛮顺利。最初那几年,是我心情最好的日子,精力旺盛,干自己想干的事,脑袋里时不时冒出的一句话,能让自己开心好一阵。我那时写小说,完全抵得上朋友们打电游,他们打出一个个装备,我写出一个个意想不到的细节和句子。小说很少发表,我就存在电脑里。我已看了足够多的小说,相信自己写出的这批东西,质量不差,假以时日,发表出来不是问题。2005年短篇小说《衣钵》发表在《收获》杂志,是我写作生涯一个转折点,那以后,一如之前的预想,积压在电脑硬盘里的小说,马上被人要走,发表的瓶颈转眼突破。2007年,获了鲁迅文学奖,县里面给我解决了工作。我这时知道,我可以一辈子写下去。我并不担心自己能写多久,因为我口齿不清的毛病无法纠正,我的表达欲望就可以一直高涨。我是天生爱撒谎的孩子,但小说的虚构,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我撒谎的冲动,我把撒谎融入虚构,狠狠发泄以后,在现实生活中继续沉默寡言。 我也总结自己写作顺遂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我的写作理念简单,易于执行。对我写作理念影响较大的,是赛珍珠获诺贝尔奖时的演讲。这是一位近乎被遗忘的作家,可能也是惟一靠通俗小说获取诺奖的作家。在这个演讲里面,她认为中国的小说传统就是通俗路数,离下里巴人近,离知识分子远。她认为,在中国,文人不认为小说是文学,这是中国小说的幸运,也是小说家的幸运。这一点我笃信不已。她也从《水浒传》里得到很多养分,并将这部小说译为《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喜欢乡村,喜欢那些张着耳朵听故事的人,喜欢身边最真实最朴素的生活,肆意地去看,去接近,不是故意,确实从中得到无穷乐趣。在十余年的写作中,我怀疑汉语成型于农耕社会,千百年来重农抑商的实情,文人所葆有的歌颂乡土田园贬斥朱门富户的传统,使得汉语词汇天然地对城市和富裕带有贬义色彩。基于这一点,我进一步怀疑以汉语描写城市和富裕阶层,本就有欠缺,一旦触碰乡村和底层,马上变得天宽地阔,左右逢源。当然,隔了数十年,赛珍珠的见解也遭受时代变迁的影响,中国小说在全球一体的冲击下,必须是文学,或者必须沾染上文学,必须以文学装饰自身,否则也行之不远。我写小说的理念,由此折中而出,简单地说,既要写得好看,又要让人看完觉得高级,通俗或是高雅且存而不论,面目模糊是最好。我乐意用极简思维去处理复杂的事,因其简单,才容易在我笔下发育成稳定的品质。 我小学毕业留言册上,大多数同学祝我“邮票生意越做越好”,有个女同学祝我成为作家。多年后聚会,她提到这事,我说你是否给很多同学都这么写?因为在当时,我们班眼看会成为作家的,大有人在。她否认,说就给你一个人这么写。我没有问为什么。我相信她已经看出来,只有我是那种一条胡同走到黑的人。她预言了很久以后的事,在很久以后的现在,每当我遇见她,就要请她预测一下,我最近文运如何。
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县人,1976年生。2000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学》《收获》《联合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作家》《天涯》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余篇,计两百万字。其中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年选转载。曾获各种文学奖项十余次。现供职于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并为江苏作协合同制作家
老黄每半月理一次头,每星期刮两次脸。那张脸很皱,像酸橘皮,自己刮起来相当麻烦。找理发师帮着刮,往靠椅上一躺,等着刀锋柔和地贴着脸上一道道沟壑游走,很是受用。合上眼,听胡茬自根部断裂的声音,能轻易记起从前在农村割稻的情景。睁开眼,仍看见哑巴小于俊俏的脸。哑巴见老客睁开了眼,她眉头一皱,嘴里咿咿呀呀,仿佛询问是不是被弄疼了。老黄哂然一笑,用眼神鼓励哑巴继续割下去。这两年,他无数次地想,老天爷应是个有些下作的男人——这女人,这么巧的手,这么漂亮的脸,却偏偏叫她是个哑巴。
又有一个顾客跨进门了,拣张条椅坐着。哑巴嘴里冒出咝咝的声音,像是空气中躜动的电波。老黄做了个杀人的手势,那是说,利索点,别耽搁你生意。哑巴摇摇头,那是说,没关系。她朝后脚跨进店门的人呶了呶嘴,显露出亲密的样子。 老黄两年前从外地调进钢城右安区公安分局。他习惯性地要找妥一家理发店,以便继续享受刮胡须的乐趣。老黄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除了工作,就喜欢有个巧手的人帮他刮胡须。他找了很多家,慢慢选定笔架山公园后坡上这个哑巴。这地方太偏,老黄头次来,老远看见简陋的木标牌上贴“哑巴小于理发店”几个字,心生一片栖惶。他想,在这地方开店,能有几个人来?没想到店主小于技艺不错,回头客多。小于招徕顾客的一道特色就是慢工细活,人再多也不敷衍,一心一意修理每一颗脑袋,刮净每一张脸,像一个雕匠在石章上雕字,每一刀都有章有法。后面来的客人,她不刻意挽留,等不及的人,去留自便。 小于在老黄脸上扑了些爽身粉,再用毛巾掸净发渣,捏着老黄的脸端详几眼,才算完工。刚才进来的那年轻男人想接下家,小于又呶呶嘴,示意他让另一个老头先来。 老黄踱着步走下山去,听见一阵风的蹿响,忍不住扭转脑袋。天已经黑了。天色和粉尘交织着黑下去,似不经意,却又十分遒劲。山上有些房子亮起了灯。因为挨近钢厂,这一带的空气里粉尘较重,使夜色加深。在轻微的黑色当中,山上的灯光呈现猩红的颜色。 办公室里面,零乱的摆设和年轻警员的脚臭味相得宜彰。年轻警员都喜欢打篮球,拿办公室当换衣间。以前分局球队输多赢少,今年有个小崔刚分进来,个头不高司职后卫,懂得怎么把一支球队盘活,使全队胜率增多。年轻人打篮球就更有瘾头了。老黄一进到办公室,就会不断抽烟,一不小心一包烟就烧完了。他觉得烟瘾是屋子里的鞋臭味熏大的。 那一天,突然接警。分局好几辆车一齐出动,去钢都四中抓人。本来这应是年轻警员出警,都去打球了,于是老黄也得出马。四中位于毗邻市区一个乡镇,由于警力不够,仍划归右安区管理。那是焦化厂所在地,污染很重,人的性子也烈,发案相对频多。报案的是四中几个年轻老师,案情是一个初三的学生荷尔蒙分泌太多,老去摸女学生。老师最初对其进行批评教育,要其写检讨,记过,甚至留校察看。该学生性方面早熟,脑袋却如同狗一样只记屎不记事,胆子越摸越大。这天中午,竟爬进单身女教师宿舍,摸了一个在床上打瞌睡的女老师。女老师教音乐的,长相好,并且还没结婚。这一摸就动了众怒,男老师直接报了警。 人算是手到擒来。一路上,那小孩畏畏葸葸,看似一个好捏的软蛋蛋。带到局里以后,他态度忽然变得强硬,说自己什么也没干,是别人冤枉他。他嚷嚷说,证据呢,有什么证据?小孩显然是港产片泡大的,但还别说,港产片宣扬完了色情和暴力,又启发一些法律意识,像一个神经错乱的保姆,一勺砂糖一勺屎地喂养着这些孩子。小孩却不知道,警察最烦的就是用电影里趸来的破词进行搪塞。有个警察按捺不住,拢过去想给小孩一点颜色。老黄拽住他说,小坤,你还有力气动手呵,先去吃吃饭。 老黄这一拨人去食堂的时候,打球的那一帮年轻警员正好回来。来之前已经吃过饭的,他们去了钢厂和钢厂二队打球,打完以后对方请客,席间还推杯换盏喝了不少。当天,老黄在食堂把饭吃了一半,就听见开车进院的声音,是那帮打球的警员回来了。老黄的神经立时绷紧,又说不出个缘由。吃完了回到办公室,他才知道刚才担心的是什么。 但还是晚了些。那帮喝了一肚子酒的警察,回来后看见关着的这孩子身架子大,皮实,长得像个优质沙袋,于是手就痒了。那小孩不停地喊,他是被冤枉的。那帮警察笑了,说看你这样就他妈不是个好东西,谁冤枉你了?这时,小孩脑子里蹭地冒出一个词,不想清白就甩出来,说,你们这是知法犯法。那帮警察依然是笑,说小孩你懂得蛮多嘛。小孩以为这话凑效了,像是黑暗中摸着了电门,让自己看见了光,于是逮着这词一顿乱嚷。 刘副局正好走进来,训斥说,怎么嘻嘻哈哈的,真不像话。那帮警察就不作声了。小孩误以为自己的话进一步发生了效用,别人安静的时候,他就嚷得愈发欢实。刘副局掀着牙齿说,老子搞了几十年工作,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小毛孩,这股邪气不给他摁住了,以后肯定是安全隐患。说着,他给两个实习警察递去眼神。那两人心领神会,走上前去就抽小孩耳光。一个抽得轻点,但另一个想毕业后分进右安区分局,就卖力得多,正反手甩出去,一溜连环掌。小孩的脑袋本来就很大很圆。那实习警察胳膊都抡酸了,眼也发花。小孩脑袋越看就越像一只篮球,拍在上面,弹性十足。那实习警察打得过瘾,旁边掠战的一帮警察看着看着手就更痒了,开始挽袖子。小崔也觉得热血上涌,两眼潮红。 这时老黄跨进来了,正好看见那实习警察打累了,另几个警察准备替他。老黄扯起嗓门说,小崔小许王金贵,还有小舒,你们几个出来一下,我有事。几个正编的警察碍于老黄的资历,无奈地跟在后面,出了办公室向上爬楼梯。老黄也不作声,一直爬到顶层平台。后面几个人稀稀拉拉跟上来。老黄仍不说话,掏出烟一个人发一枝,再逐个点上。几个年轻警察抽着烟,在风里晾上一阵,头脑冷静许多,不用说,也明白老黄是什么意思。 星期六,老黄一觉醒来,照照镜子见胡茬不算长,但无事可做,于是又往笔架山上爬去。到了小于的店子,才发现没开门。等了一阵,小于仍不见来。老黄去到不远处南杂店买一包烟,问老板,理发那个哑巴小于几时才会开门。南杂店的老板嘿嘿一笑,说小哑巴蛮有个性,个体户上行政班,一周上五天,星期六星期天她按时休息,雷打不动。老黄眉头一皱,说这两天生意比平时还好啊,真是没脑筋。南杂店老板说,人家不在乎理发得来的几个小钱,她想挣大钱,去打那个了。老板说话时把两手摊开,向上托举,做出像喷泉涌动的姿势。老黄一看就明白了,那是指啤酒机。啤酒机是屡禁不绝的一种赌法,在别的地方叫开心天地——拿32个写号的乒乓球放在摇号机里,让那些没学过数学概率的人懵数字。查抄了几回,抄完不久,那玩艺又卷土重来,像脚气一样断不了根。 小崔打来电话,请老黄去北京烤鸭店吃烤鸭。去到地方,看见店牌上面的字掉了偏旁,烤鸭店变成“烤鸟店”,老板懒得改过来。小崔请老黄喝啤酒,感谢他那天拽自己一把,没有动手去打那小孩。小孩第二天说昏话,发烧。送去医院治,退烧了,但仍然满口昏话。实习的小子手脚太重,可能把小孩的脑袋进一步打坏了。但刘副局坚持说,小孩本来就傻不啦唧,只会配种不会想事。他让小孩家长交罚款,再把人接回去。 烤鸟店里的烤鸭味道不错,老黄和小崔胃口来了,又要些生藕片蘸卤汁吃。吃差不多了,小崔说,明天我和朋友去看织锦洞,你要不要一块去?我包了车的。那个洞,小崔是从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的。老黄受小崔感染,翻翻杂志,上面几帧关于织锦洞的照片确实养眼。老黄说,那好啊,搭帮你有车,我也算一个。 第二天快中午了,小崔和那台车才缓缓到来,接老黄上路。进到车里,小崔介绍说,司机叫于心亮,以前是他街坊,现在在轧钢厂干扳道轨的活。小崔又说,小时候一条街的孩子都听于哥摆布,跟在他屁股后头和别处的孩子打架,无往不胜。于心亮扭过脑袋冲老黄笑了笑。老黄看见他一脸憨样,前额发毛已经脱落。之后,小崔又解释今天怎么动身这么晚——昨天到车行租来这辆长安五铃,新车,于心亮有证,但平时不怎么开车。他把车停在自家门口时,忘了那里有一堆碎砖,一下子撞上了,一只车灯撞坏,还把灯框子撞凹进去一大块。于心亮赶早把车开进钢厂车间,请几个师傅敲打一番,把凹陷那一块重新敲打得丰满起来。 老黄不由得为这两个年轻人担心起来,他说,退车怎么办?于心亮说,没得事,去到修车的地方用电脑补漆,喷厚一点压住这条缝,鬼都看不出来。但老黄通过后视镜看见小崔脸上的尴尬。车是小崔租来的。于心亮不急着开车出城,而是去了钢厂一个家属区,又叫了好几个朋友挤上车。他跟小崔说,小崔,都是一帮穷朋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搭帮有车子,捎他们一起去。小崔嘴里说没关系,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到织绵洞有多远的路,小崔并不清楚。于心亮打电话问了一个人,那人含糊地说三小时路程。但这一路,于心亮车速放得快,整整用了五个半小时才到地方。天差不多黑了。一问门票,一个人两百块。这大大超过了小崔的估计。再说,同行还有六个人。于心亮说,没事没事,你俩进去看看,我们在外面等。小崔老黄交流一下眼神,都很为难。把这一拨人全请了,要一千多块。但让别人在洞口等三个小时,显然不像话。两人合计一下,决定不看了,抓紧时间赶回钢城。路还很远。 几个人轮番把方向盘,十二点半的时候总算赶回钢城。于心亮心里歉疚,执意要请吃羊肉粉。闷在车里,是和走路一样累人的事,而且五个半小时的车程,确实也掏空了肚里的存货。众人随着于心亮,去到了笔架山的山脚。羊肉粉店已经关门了,于心亮一顿拳脚拍开门,执意要粉店老板重新生炉,下八碗米粉。 老黄吃东西嘴快,七几年修铁路时养成的习惯。他三两口连汤带水吸完了,去到店外吸烟。笔架山一带的夜晚很黑,天上的星光也死眉烂眼,奄奄一息。忽然,他看见山顶上有一点灯光还亮着。夜晚辨不清方位,他大概估计了一下,哑巴小于的店应该位于那地方。然后他笑了,心想,怎么会是哑巴小于呢?今天是星期天,小于要休息。 钢渣看得出来,老黄是胶鞋帮的,虽然老了,也只是绿胶鞋。钢城的无业闲杂们,给公安局另取了一个绰号叫胶鞋帮,并且把警官叫黄胶鞋,一般警员叫绿胶鞋。可能这绰号是从老几代的闲杂嘴里传下来的。现在的警察都不穿胶鞋了,穿皮鞋。但有一段历史时期,胶鞋也不是谁都穿得起,公安局发劳保,每个人都有胶鞋,下了雨也能到处乱踩不怕打湿,很是威风。钢渣是从老黄的脑袋上看出端倪的。虽然老黄的头发剪得很短,但他经常戴盘帽,头发有特别的形状。戴盘帽的不一定都是胶鞋,钢渣最终根据老黄的眼神下了判断。老黄的眼神乍看有些慵懒,眼光虚泛,但暗棕色的眼仁偶而躜过一道薄光,睨着人时,跟剃刀片贴在脸上差不多。钢渣那次跨进小于的理发店撞见了老黄。老黄要走时不经意瞥了钢渣一眼,就像超市的扫瞄器在辨认条型码,迅速读取钢渣的信息。那一瞥,让钢渣咀嚼好久,从而认定老黄是胶鞋。 在哑巴小于的理发店对街,有一幢老式砖房,瓦檐上挂下来的水漏上标着1957年的字样。墙皮黢黑一片。钢渣和皮绊租住在二楼一套房里。他坐在窗前,目光探得进哑巴小于的店子。钢渣脸上是一派想事的模样。但皮绊说,钢脑壳,你的嘴脸是拿去拱土的,别想事。 去年他和皮绊租下这屋。这一阵他本不想碰女人,但坐在窗前往对街看去,哑巴小于老在眼前晃悠。他慢慢瞧出一些韵致。再后来,钢渣心底的寂寞像喝多了劣质白酒一样直打脑门。他头一次过去理发,先理分头再理平头最后刮成秃瓢,还刮了胡子,给小于四份钱。小于是很聪明的女人,看着眼前的秃瓢,晓得他心里打着什么样的鬼主意。 多来往几次,有一天,两人就关上门,把想搞的事搞定了。果然不出所料,小于是欲求很旺的女人,床上翻腾的样子仿佛刚捞出水面尚在网兜里挣扎的鱼。做爱的间隙,钢渣要和小于“说说话”,其实是指手划脚。小于不懂手语,没学过,她信马由缰地比划着,碰到没表达过的意思,就即兴发挥。钢渣竟然能弄懂。他不喜欢说话,但喜欢和小于打手势说话。有时,即兴发挥表达出了相对复杂的意思,钢渣感觉自己是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 皮绊咣地一声把门踢开。小于听不见,她是聋哑人。皮绊背着个编织袋,一眼看见棉絮纷飞的破沙发上那两个光丢丢的人。钢渣把小于推了推,小于才发现有人进来,赶紧拾起衣服遮住两只并不大的乳房。钢渣很无奈地说,皮脑壳,你应该晓得敲门。皮绊嘻哈着说,钢脑壳,你弄得那么斯文,声音比公老鼠搞母老鼠还细,我怎么听得见?重来重来。皮绊把编织袋随手一扔,退出去把门关上,然后笃笃笃敲了起来。钢渣在里面说,你抽枝烟,我的妹子要把衣服穿一穿。小于穿好了衣服还赖着不走,顺手抓起一本电子类的破杂志翻起来。钢渣用自创手语跟她说,你还看什么书咯,认字吗?小于嘴巴嘬了起来,拿起笔在桌子上从一写到十,又工整地写出“于心慧”三字。钢渣笑了,估计她只认得这十三个字。他把她拽起来,指指对街,再拍拍她娇小玲珑的髋部,示意她回理发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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