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艺嘉,行者,2002年前行亚洲。2002年开始,用三年时间走遍欧洲26国,非洲22国。作家,著有《同居的男人要离开》《中国病人》《资本爱情现在时》等。入选《当代名家小说快递》《当代名家散文快递》等多种选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初夏马德里
水面透亮,倒映着蓝天、明黄色的建筑、以及起伏草坡上的棕榈树。水池是巨大的圆形,红色、白色的睡莲开得安宁,被绿色、黄色的浮萍小心地簇拥着。梧桐树华盖般的荫凉下,男人们靠在藤椅上聊天。
右边不远的桔子树下,坐着几个女人。午餐已经结束,杯盘都撤走了。重新铺了雪白桌布的长方形餐桌上放着女仆刚刚做好的杏仁蛋糕。一个威尼斯蓝色大果盘里装着切好的水果。插着六支黄玫瑰的水晶花瓶下,盛着意大利特浓咖啡或卡布其诺的精美杯子安静地排在埃及风格的木质托盘里。
“你能说西班牙语吗?”用西班牙语交谈的两个女人中的一个,突然用不很流畅的英语问茗涵。
“还可以,”一直沉默的茗涵答。
“你说说,这玫瑰对于阿伦来说是不是太过缤纷了?”那女人又改用西班牙语说。看着茗涵望向水晶花瓶的目光,那女人说,“我指的当然不是这瓶中玫瑰,我是说那花园里的。”她不由分说,拉着茗涵向右穿过几道迷宫般的绘着毕加索画作的长玻璃墙,到了后花园。“真难相信这是私人花园,跟丽迪罗公园的玫瑰园相比都不逊色。”望着满园的玫瑰,茗涵叹道。绿草地、绿树篱装点下的各色玫瑰,迎着耀眼的阳光,奔放、肆意地盛开着,连喷泉水法上的小天使都垂下了眼睛。
“你说的没错,”那女人说,“玫瑰应该属于女人。你说他一个大男人养这些干什么?我不是说他没有喜欢花的权利,可他一年到头住这里几天?我真怕这玫瑰浪费了,每个花季我都来,可是园丁不让我进。我就在那里,”她指着灰色院墙外的一排栗子树,“我就爬到那树上,喊:‘让我进去,我只是想看看玫瑰。我是阿伦的老朋友,难道你没见过我吗?’那老男人不理会。我高声再喊。最后他说:‘别人的事我不管,我只照看这些玫瑰。’他伺弄完就走了,我留在树上欣赏。然后警察把我带走了,说我是窥伺别人财产。你说,满园玫瑰这么寂寞,也没有一个欣赏的人,这对于她们来说,是不是浪费?”
“玫瑰也不是只给人看的,她们可以互相欣赏。”茗涵说。
茗涵在玫瑰园中停了一会儿,准备见过阿伦后便告辞。走到离桔子树两、三米远时,阿伦刚好从水池边棕榈树后的有着拱门的黄色建筑里出来。他左手端着酒杯,右手生硬地垂着。茗涵这才发现,水池边上,对着拱门,还有一个青铜雕像。挺着半个身子的大胡子男人,被三米多高的白色大理石底座遮挡住了下半身。
“我的东方公主,你玩得好吗?”阿伦过来亲热地问。
“不错。”茗涵礼貌地回应。
“有人又对你的玫瑰园抗议了。”桔子树下一个女人道。阿伦笑了,“露西,我准备每天让人给你送一打玫瑰。只要你先生没有意见。”
“我喜欢给她的生活带来乐趣的男人。”梧桐树下,一个穿灰条纹衬衫的男人转过身来说:“阿伦,你藏到哪里去了?等我们走了你再盯着普里塔!来,过来给我们讲讲你在撒哈拉的历险。”
女人间微微的不和,男人间过激的争论,男女间过于礼貌的安静,在阿伦出现的时候,统统化成了别的,对准了阿伦。表演、倾听、关怀、赞赏,他天生就是张罗聚会的。人世的生机和缤纷,没有谁能比这个男人挖掘得更彻底。早就不年轻了,可他抓着青春迟迟不肯放手。也可能是青春太眷顾他,不肯将他撒手吧。他容颜依旧,而周围的人也早已忘记他的年龄。
阿伦把女人们一一请到梧桐树下,开始了讲述:
“我是乘飞机先到阿尔及尔的,从阿尔及尔去别的城市都要事先跟警察宪兵打招呼,他们陪你去。我没有。这些宪兵无非是想挣我的钱。你们知道我这个毛病:想从我手里拿钱的,拿不到;什么也不想要的,我却什么都想给。我顺利地到达了沙漠,雇了个当地人,牵着我骑的骆驼就向沙漠进发。
“半路,他的手机响了,老婆早产要生了。大老婆二老婆生的孩子都是刚生下来便死去了,他很担忧这三老婆。因为年龄关系,他想要孩子的想法越来越强烈。‘要么你跟我先回去,要么我另找个导游给你?’他征求我的意见。你们知道的,我从不走回头路。我说:‘有没有更好的办法?稍稍惊险的,我能接受。比如,我等在这里,你让某人来接我?’他便用呆滞的眼睛打量我半天,有些生气地问:‘你是美国人吗?逞强不在这时候;生命高于一切。危机关头,放弃其他保全生命,我想这也是美国精神的一部分,是我们提倡人权的最好证明。’我说:‘哪里,哪里,老兄,我是西班牙人。’
“我在欧洲,尤其是在西班牙混迹多年,说流利的带阿尔卡萨尔镇口音的西班牙语;我的一举一动不再是美国式的随意、粗鲁,而是欧洲味的休闲;还有,对于美国人来说,我有过于矮小和瘦弱的体态。这些,都打消了那阿拉伯人对我的怀疑。阿拉伯人犹豫了一下,说:‘我奔跑回村子,马上让一个叫艾哈麦德的来找你,不出半小时。现在方向比较明显。’他指着太阳说,‘就朝它慢慢走,应该不会迷失。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日落。’告别了阿拉伯人,我便向着落日进发。
“沙漠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走过那么多地方,第一次被自然惊吓了。我是在任何时候都懂得逃脱的人,我让骆驼奔跑起来。
“这几十年,我是第一次领会到奔跑的快意。尤其是迎着那就要往下沉的落日,我觉出了自己身上从没有过的英雄气概。我想到了给人们带来光明和希望的阿波罗,也想到了中国神话传说中的夸父。骆驼突然松下劲来时,我也突然想到了:我这么死命地奔跑,那个新导游怎么可能在半小时内赶上我?是该接着往回慢慢走,还是停下来等待呢?我的犹豫传染给了骆驼,它停下不动了。它弯下腿跪在了一个沙丘后,任我怎么赶它,也不起来了。
“这时我才发现,漫天的黄沙已经袭卷而来。天呐,我真是无法给你们形容那黄沙。在几十年的人生里,我经风历雨,什么样的风浪我没有遭遇过?不管在怎样的危难面前,我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还是第一次,我被这大风沙弄晕了。瞬间,莫说东西南北,我差点都找不到自己了。
“我抱着驼峰一动不动,脑袋却飞快地运转。我领悟到了沙漠的威力和可怕。不像大峡谷,你一眼就能看出它的神威。细腻的黄沙,舒伯特小夜曲般优美的沙纹,起伏舒缓的沙丘,比海中的珊瑚还美妙的‘沙漠玫瑰’;它还给你海市蜃楼。而不到翻脸的那刻,你无法想像它的无情。我想沙漠才能真正地代表生活。美妙的,浩瀚的,无聊的,暗藏杀机的。真的,谁能比沙漠更有心机呢?
“也许是想得太多了,我昏睡过去。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里。难道是到了地狱?我在生活中享乐,却没有戏弄过生活呀?而且,我帮助过很多人,从未害过一个人。我只是在危难关头,骑到了骆驼背上。难道上帝忘性大,只记住了最后这笔?可是,骆驼都没有反对呀,它有经验,也有体力帮我。正胡思乱想之际,我感到了顿在我身上的枪托。地狱也装备起来了?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看清了站在我面前的是裹着头巾的阿拉伯人。他白色丘尔邦下是仇恨的眼睛。
“‘你觉得布什怎么样?’那人突然开口问我。判断一个人是否是某组织的成员,有最简单的办法:问他对这组织的看法。我马上想到了这点。我说:‘布什是天下最能说谎的人。9.11当天,拉鲁什就说了这是美国内部人干的。我觉得美国也没有权利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给其他国家的人,尤其讨厌布什动不动就在演讲中宣称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孩子。’
“我说的是真话,大多时候,我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美国人,这意义并不大。追根溯底,我们还是英国人的后代呢。那人微微笑了一下,把对着我的枪托移开。这时候我发现我的骆驼就在身边,而它身上的旅行包里,有我是美国人的证明——护照。我心慌着,想到了办法。‘老兄,我的水囊里有不错的白兰地,你不想尝尝?’我试探性地问。
“不出我的意料,那阿拉伯人没有反对。我正想到骆驼那里去,那人突然说:‘别妄想用你的酒灌醉我,我的酒量……’他没有说下去。听了这话,我不再犹豫了。我把那灌在水囊里的白兰地递给他。趁他喝酒的时候,我暗箱操作,在旅行袋里把阿拉伯的大面包,用手指破开一点,把护照偷偷藏到了里面。你们知道我说的那大面包是什么样的吧?就是在沙地的火上烘焙出来,上面有点点糊的那种。”阿伦比划了一下,“亏得我行动迅速,很快,来了一队人马。裹着阿拉伯头巾的那些人押了一队游客过来,看样子是德国人。
阿伦正讲着,露西突然插嘴说:“刚才,就一个阿拉伯人的时候,你怎么不逃呢?”
阿伦把晃了半天的白兰地喝了一口,望了望露西说:“我的老美女,动动你的脑子。在茫茫的沙漠上,一个迷失了方向的独行者,在别人的枪口下,怎么逃?能比子弹跑的更快吗?哎,我真是痛恨打断我的人。来,让我恢复情绪,重新回到沙漠里。”
他把酒杯放下,沉吟了一会儿说:“那武装分子的头儿过来,用枪托捅了捅我的脑袋说:‘美国人吗?’我假装风趣地说:‘一个美国人独自来这里?先生,您以为我是沙漠之狐隆美尔吗?’那头儿不明确地笑了一下,吩咐一个手下把我的旅行袋拿过去。
“那人傲慢地掏着,漫不经心地看着,慢慢把我的旅游手册、望远镜、指南针等都扔到了地上。然后,我看见他的手抓住了藏着我护照的大面包。他远没有我聪明,这次他看也没看,就把那大面包扔到了沙地上。我真怕护照飞出来。还好没有。它按着我的意图神秘地藏身。‘你的护照呢?’最后,那人把我那被搜查完的,软塌塌的旅行袋扔到沙地上,那人问。‘可能从身上掉下去了。’我假装翻了翻上衣的几个贴袋说,‘您知道,先生,黄昏的沙暴来时,我正在路上。我自己没被卷走就不错了。’那头儿又含意模糊地咧了下嘴。然后,让人把我绑了起来,像沙袋那样搭在骆驼背上。‘走吧。’那头儿命令说。
“在一个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大院中间的灰石建筑物前,我们被放了下来。那是有着白圆顶,有些地方已经坍蹋的一排房子。有的房间连房顶都没有了。晚上睡这里会不会冷?我正想着,突然被推搡着往下,来到了黑洞洞的地下通道。漆黑、狭窄、曲折、阴森,冷不丁就下几级台阶,冷不丁再上几级台阶。经过这样长长的一段路后,终于看到了光亮。那光来自黑色铁栏杆的小窗外面,沙漠上耀眼的月光。
“身后的铁门‘哐当’被锁上后,我独自说了一会儿话,没有人附和。我也没能力再独自支撑起话语的世界,便和他们一起跌入沉默的黑暗之中。
“这些年,我和好多国家的人一同经历危难日子,但他们都没有德国人那样茫然、恍惚、暗含愤怒。我想,当英国的轰炸机在他们的城市盘旋时,在柏林墙被推倒后,东边和西边都彼此失望的时候,他们都曾像这个样子吧?
“后来的事,你们都从电视里看到了吧,也有报纸把从前的细节补充了些。我想说的只是这个:当直升机把我们解救出来的时候,一轮大大的夕阳正往浩渺的沙漠中沉落。正和我那天遇到沙暴前的情景对应了起来。‘感谢你,生活,你这卓越的设计师。’当时,我就是这么脱口而出的。”
“要是再能给你安排个海市蜃楼,那就更完美了。”露西忽然打断他。
“别向生活苛求太多,我的老美女。”阿伦挥了挥他苍白的左手说,“就这样,我们乘直升机到了阿尔及尔。我先去美国使馆说明了护照丢失的经过,然后去电视台拜访从前在洪都拉斯认识的一个朋友。惊险过后,我总是很兴奋,很幸福,不能立刻休息。他还有一个节目马上要录制,我们约好了第二天再见面。告别之后,正准备各自转身而去,就在这时,周围猛烈地摇晃起来。我看了看表,5点40分。是地震了,但迈不开步,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我从未在一个国家接连经受这么多考验。我想,日子可能要结束了。其实,死在30岁都没什么遗憾的,生活的密度太大,十个人的一生也没有我丰富。可是,谁不留恋这蓝色星球上的美妙生活呢?
“电视台搭起了地震棚,我住到了里面。大家嫌我的鼾声太大。我的朋友就让我住到他一个同事的车里。我的朋友是在半夜听到别人又抱怨我的鼾声后唤醒我,做这个决定的。说到底,我也不想睡地震棚了。每天早上起来,浑身都是湿的。我的朋友迷迷糊糊向他的同事说明,要来了车钥匙。我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地走出帐棚,跟着迷迷糊糊的他找到了车。后排座的门打不开。‘经常打不开。他正准备换新车。’我的朋友说,开门坐到司机的座位上,准备为我打开后面的门。这时他发现车停在葡萄架下。怕葡萄架被震倒了,砸到车上伤了我,他看了看,准备把车向后倒一段。他只看到了上面,没注意下面,不知道车是停在一个下坡。他启动车子正准备倒呢,突然发现车子往前向下滑。他刚学开车,还不会应付这样的情况,一时手忙脚乱起来。他的忙乱传给了我,我没有想科学的方法,却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车门。我朋友左边的车门没有关。”
“因为是破车,车门突然掉下来了,把你的胳臂咔嚓一下砸断了。”露西带着兴奋的表情说。
“我是让你猜谜语吗,老女人?”阿伦不高兴地说,“我不怕别的,就怕你不知什么时候又把我打断,女人都是这样!尤其是婚后的女人。巴斯卡尔,我劝你把下个月的婚礼取消了吧。”阿伦说着,站了起来,“露西完全错了。不是车门掉下来把我砸了。车门根本没有掉下来。在我朋友慌乱的开动中,在我全身气力的可笑介入中,车子发生了一些偏差,把旁边的葡萄架撞倒了。我的胳臂是这么断的。”阿伦怕再现不了当时的情景,一直垂着的右手也比划上了。
“小心胳臂再断了!”露西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