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极早使用茶叶制作饮料的国家,又多年习惯于英国的下午茶和茶会,当别人向我提起波士顿茶会(Boston Tea
Party)的时候,我的回应就是我想参加。次日早晨,《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出现了一个小头条:我们的中国来访者来参加波士顿茶会,晚了一百六十八年。
侨居英伦二十余年后,蒋彝应邀来到大西洋的另一端美国。
波士顿,这座美国历史悠久的城市,独立与自由精神的摇篮,
令他发现这个年轻的国家持久繁荣的秘密。
在波士顿月光的陪伴下,
他用画笔勾勒灯塔山的每一条街道,诗文抒写查尔斯河的每一个表情。
顺便报名参加波士顿茶会。
在旅途中,他更乐意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相似性,而不是区别。
是为《波士顿画记》。
扁脸;鼻子没有什么鼻梁;头发乌黑,夹着几丝白发;双眼微微地斜着,往下而不是朝上;身穿英国五十先令定制的灰色外套;走路不像英国人;兴许是个白痴,因为他两眼不眨地久久盯着一棵小枫树,盯着湖上的三只白鸭,看的时间更长;漫步而行,仿佛大病住院了多年似的。
蒋彝自画像
他是中国文化的国际使者,英国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美国科学院艺术学院院士。
他是饮誉国际的散文家、画家、诗人、书法家,受到西方学界和艺术界的高度评价,贡布里希盛赞他才华洋溢又迷人。
他交游广阔,朋友圈里有杨联陞、徐悲鸿、刘海粟、梅兰芳、熊式一、萧乾、叶君健、吴世昌、铃木大拙、华兹生……
他在旅行中喜欢沉默不语,抛开政治、战争等因素描绘异乡的风景人文,一系列隽永的画记却成功打通中西文化成为经典,经久不衰。
今天我们重读他这些出版于上世纪中叶的作品,不仅仅是为了解一个遥远国度的文化历史背景,更在于享受那份行走观察中淡然的快乐,体悟文化与人生的心境,重新认识周遭的世界,感受生命的美好。
导言:波士顿对话
地点:波士顿公园
时间:午饭刚过
人物:一个爱尔兰人,一个意大利人和一个中国人
爱尔兰人:所以您是从中国来访问波士顿的!为什么呢?您想来看什么?您知道爱尔兰吗?
中国人:我在那儿有朋友,去看过他们几次。我自1933年以来都住在英国。我去过都柏林两次。
爱尔兰人:所以您了解都柏林。您可能知道圣斯蒂芬绿地(St. Stephens Green)、梅瑞恩广场(Merrion Square)、欧康纳桥(OConnell Bridge)、吉尼斯酒厂(Guinnesss),您可能也知道科克(Cork)、戈尔韦(Galway)和基拉尼(Killarney)。科克是我出生的地方。科克是我的出生地。
意大利人:好啦,行了,科克科克真是够了,科克这个科克那个。就你知道科克。真有人想知道科克吗?
爱尔兰人:波士顿的一半人来自爱尔兰,他们都知道科克。波士顿市长来自爱尔兰。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能谈论科克。你能看到他为波士顿做了多少事。那你来自何方呢?你的出生地是哪儿?我甚至连它的名字都不会念!
意大利人:这很滑稽吗?我的出生地叫皮斯托亚(Pistoja),离大画家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出生地不远。我七十年前出生,四十多年前来波士顿生活。谁在乎你会不会念出我出生地的名字啊。你像是个瓶塞做的滑稽人儿。
爱尔兰人:你胆子不小,竟敢嘲笑我的出生地。我在波士顿待的时间和你一样长,我了解你们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你说波士顿居民有一半都是爱尔兰人。你知道另一半都是意大利人吗?
中国人:波士顿不是有个中国城吗?
爱尔兰人:对,有一个,但很小。我不时会在那儿吃顿饭。中餐不错。
意大利人:波士顿有很多不错的意大利餐馆。我喜欢意大利餐。
爱尔兰人:您看他又来了。
意大利人:谁想吃爱尔兰炖菜?除了土豆还是土豆。倒胃口的东西。
爱尔兰人:怎么也比日复一日吃面条和茄汁强。
中国人:我听说波士顿是豆子和鳕鱼之城。波士顿蛤蜊浓汤也很著名。是这样吗?为什么?
爱尔兰人:我说不清,但波士顿蛤蜊浓汤不错。
中国人:您和您的朋友都在波士顿住了四十多年。你们管自己叫作波士顿人吗?
爱尔兰人:哦,不,正好相反,我们不想被叫作波士顿人。我们只是住在波士顿,而且波士顿人也不把我们当波士顿人。
中国人:那什么人是波士顿人?
爱尔兰人:您在波士顿见不着他们,他们不住波士顿了。
中国人:那我能在哪儿见着他们?他们都长什么样儿?
爱尔兰人:他们如今住在波士顿城外。他们进城后喜欢藏在屋子内,一群性情古怪的家伙。您为什么想见他们?
中国人:他们是怎么个怪法?他们和我们长得不一样?
意大利人:他们说话怪。他们走路怪。他们不喜欢笑。即便笑起来也很怪,就像个中国佬。
爱尔兰人:哦,不,我替我朋友向您道歉。
中国人:何必道歉?我想大家都可以畅所欲言。我很高兴波士顿人像中国佬。我想我应该能看见他们。或者我其实没必要去看他们,看看自己就行。
爱尔兰人:您为什么想见波士顿人?您是外交官吗?
中国人:不是。
爱尔兰人:您是记者,对政治感兴趣?
中国人:不,我也不是记者。我想我怎么也没法对政治发生兴趣。
爱尔兰人:为什么不?您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对政治感兴趣,而且也应该感兴趣。
中国人:我不一样,因为我有我的困难。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必须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才能了解到这个地方的政治。比如说,我在都柏林待了一阵。我花了一段时间才了解欧康纳是谁……嗯,我只是个旅行者,每到一处只是为了了解我能看到的一切。
爱尔兰人:哦,好,只是个旅行者。咱们都是旅行者。您来自中国,他来自意大利,我来自爱尔兰。咱们都有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咱们都是朋友,远离故土的朋友。这世界属于所有旅行者。波士顿会和我们一样欢迎您的。您打算在波士顿待多久?
中国人:几个月吧,我希望。
刚到波城
鹦鹉曲
咱家原在庐山住,
是个惯行旅哑父。
乘长风、破浪到西方,
看尽人间风雨。
二十年、浪迹英津,
又向花旗飘去。
没来由、暂息波城,
慢慢寻仰基出处。
蒋彝(19031977),字仲雅,又字重哑,江西九江人。
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从父亲习书画,深得东方艺术之精神。
青年时期进入东南大学学习化学,之后投笔从戎,加入北伐。
战后历任三地之县长,因求变革而得罪权势,痛心政治腐败之下,辞官赴英,却不承想一走竟是数十年。
旅居英美期间,以笔名哑行者出版了一系列隽永的旅行画记,畅销西方,成为享誉国际的散文家、画家、诗人和书法家,堪称中国文化的国际使者。
1975年回到阔别数十年的祖国,与妻女团聚。
1977年逝于北京,归葬家乡庐山脚下的马回岭公墓。
译者:胡凌云,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空气动力学专业毕业。现居波士顿。
当过校园DJ、天桥摊贩和音乐记者。1999年赴美学习工作,研究领域包括计算流体力学、日式餐饮、眼科光学、黑人音乐、网络蜘蛛、石油测井和磁共振成像。
2004年创办《掘火》网刊。非乐评类代表作包括回忆录《北京故事》,长篇小说《跟随一位少女穿过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