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不落地
《谋杀乌托邦》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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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谋杀乌托邦》这个诡谲离奇的故事还是在2012年年初,光阴匆匆,转眼已更迭了五个春秋。那时王希新丧父,带母亲来杭州散心。晚饭后我们散步闲聊,他说在构思一部情节繁复的推理小说,于是滔滔不绝讲起了剧情。他本心情沉郁,声音低缓,说到精彩处竟情不自禁提高了一个八度,吐字也清晰起来,整个人就好像经历了一场魔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有些替他高兴,说那就花一两年时间好好写,也许能够改变一些什么。没有出口的是告慰父亲之灵,昂首挺胸走出伤痛。他答应得就好像跑道上闪电般飞驰的博尔特,简单、迅速而充满牛犊般的力量,两个字:一定!
然而他却食言了,这本小说竟比哪吒还要难产。一年之后没有动静,两年没有,三年四年过去了,依然还是没有。2015年底,他再次来到杭州,住进我的理想谷客居写作半个月,我才知道情节已被推翻多次,稿子也历两易之痛,作废的心血何止十万字。我倒不担心他的创作本身,我亲身验证过宝剑锋从磨砺出的真实含义,无比清楚如举石的希绪弗斯般不断推倒重来,如手工匠人般在细节上反复精打细磨,这样的折腾绝非坏事,甚至是锻淬精品、破蛹成蝶的必由之路。我担心的是路途太过孤独、漫长和艰难,担心消磨掉的不仅是耐力,还有锐劲,打击了的也不仅是勇气,还有信心他终究翻不过这座山丘。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梦想的花环一眼望去,就悬挂在下一步阶梯的台阶上面,似乎触手可及,可是无数人穷尽一生之力也跨不上那咫尺之遥,扼腕饮恨,徒留叹息。
结局粉碎了过程,遗憾构成了命运,悲剧司空见惯,凡人无能为力。
又过了一年,2016年11月初,《谋杀乌托邦》的完成稿出现在了我的信箱里。我心怀好奇地打开,又心怀忐忑地阅读,还好,读完楔子,心头巨石便已落地,我看到了作者的努力和诚意,他并未为了完成作品而草率行事,起码在文本上,他差不多尽了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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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乌托邦》大概写了4、5个案件,这4、5个案件又共同组成了整部小说的核心案件这当然是最值得称道的,幕后凶手穷尽十年功夫,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布下了惊天骗局。但我更想谈一谈开篇就抛出的官员坠楼案,他在技术上的处理,让我轻易就联想到了博尔赫斯那一篇并不太引人注目的书评《艾勒里奎因〈路半旅店〉》,他在文中如揭秘魔术师技巧般指出:
小说家对一个秘密常常提出一种通俗的说明,然后给读者提出一个聪明的答案使其恍然大悟。艾勒里奎因就像其他人一样,先提出一个没有什么意思的解释(对应本书,便是自杀说),然后故意露出一种非常漂亮的解答(本书,空间交换说),读者会喜欢上这个答案,最后进行反驳并且发现第三个答案(本书,时间谜底),这是正确答案,总是不如第二个答案那样奇特,但毕竟是不可预见的,令人满意的。
阅读本书的读者,倘若对推理小说的技术并不熟络,极有可能就被狡黠老道的作者引入他精心布置的迷宫中去,看似锦绣大道,其实海市蜃楼。譬如与官员坠楼案纠缠一起的美国博物馆宝石失窃案,作者的目的与其呈现出来的花招大相径庭,如果读者中有李逵一样暴脾气的人物,在小说最后揭秘答案时,他恐怕会生出一肚皮的无名火,只有将这戏弄人的作者毒打一顿,方能出此恶气。
在我为数众多的推理小说阅读经历中,似乎没有哪位野心勃勃的作者,像王希这样,唯恐情节不够繁复,在已然花团锦簇的画布上,不留余地地涂抹,搞出类似于乾隆朝瓷器百花不落地的形状来。这样的艺术主张在审美上见仁见智,但起码是复杂的,具有个性和特色的。读者也许并不喜欢,至少很难轻视或者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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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另外值得一说的地方,也是作者处心积虑的目的:揭露一些社会现实问题。他一再强调《谋杀乌托邦》属于松本清张开创的社会派推理小说,自然也是这个原因。他花了大量的笔墨,讲述诞生于明治维新时期之日本,活跃于今日之东亚的神秘组织Cosmos为寒门人才服务的纲领,并借其中一位重量级人物之口,道出了国有企业的制度弊端和寒门子弟的艰辛与不易。以下这段将他的愤怒集中爆发出来,粗略一读,倒是有些畅快淋漓:
中路四局(虚构的正厅级国企)体制死板古旧,如果上面无人,或是不会溜须拍马,无论你有多大本事,干一辈子都注定是个小角色。工程部、桥梁部的两位部长被指摘得最惨:专横、跋扈、任人唯亲。对此我深以为然,这些人物其实根本不懂管理,他们天生精明,有强烈的掌控欲,善于利用人性弱点,所以安排一些自命不凡却又全无己见,对自己地位毫无威胁的主儿占据中层,那些满腹小聪明,胸无大智慧,成事不足,只管拉帮结派的自封精英,一边分担着来自员工的怨气,一边让人牢牢掌握手中,如牵线木偶般被精确操控。略高一级的掌权者(正如那两个部长)被位置赋予的小小权威所带来的成功所迷惑,不可一世刚愎自用,除了自己谁也不信,除了领导六亲不认,见不得新人的骄傲,听不得私下的逆耳,规矩一纸空文,制度朝令夕改,常常故作神秘,若干时日之后,有才华有个性的员工统统被挤兑走人,部门成了他的一言堂,走向一潭死水的终结。
在他看来,这些人把控着所在行业的一些关键性资源,左右着执行层面的走向,因为他们的存在,很多被归结为制度的问题,其实都是人为的灾难。不过,只要是人治社会,只要有绝对权力的存在,就算理论上十全十美的制度,也有可能会产生花样百出的不公与腐败。中国百姓世代相传的清官情结,大约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理想化捷径。
本书在此内容上仅只是点到即收,浅尝辄止,这固然是故事剧情所限,也是他本人受困扰的缘由,无法展开。这样的话题应不应该在本书中出现,大概也值得商榷。只是有无谁人会去对号入座,窃以为一家之言笑笑即可,毫无必要。
麦 家
2017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