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 B. 怀特的《人各有异》,共五十七篇文章,加前言与序,翻译费时近三年。三年的时间,身如飘蓬,流转不定。但不管走到哪里,总有怀特这老头儿跟在身边,絮絮叨叨地讲故事,他的缅因,他的农场,他的羊羔,他的鸡雏,他的奶牛,还有他的老猎犬弗雷德……现在,我可以告别怀特了,可以对他说,你的故事讲完,我的复述也讲完,如怀特在《这就是纽约》的前言中所说:现在,我终于可以歇息下来。
不过,还有一篇译后记要写,虽然前面有怀特继子罗杰?安杰尔的前言,又有他本人的自序,事情都已说清楚,想想这篇译后记,确实也是无可无不可,如奥卡姆剃刀原则所言:如无必要,勿增实体。但我对书,希望它周正、完整,作者,或译者不说些什么,我会觉得草率。所以,还是随便写点感想,庶几对读者有个交代。
E. B. 怀特的书,是他在缅因州农场五年时间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的总结。一九三八年冬,怀特正当在《纽约客》事业顺遂之际,突然转身(不够华丽,但很坚决),跑到缅因州去当农民,由春到夏,由秋入冬,亲手操持了一个农场。这里的原因,或许与梭罗有很大关系,我们从怀特的文字中,也时时可以看到二人一前一后的关联。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怀特与梭罗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警惕以国家、政府、集体等等名义,对个人自由的剥夺和侵犯。甚至《纽约客》要求编者始终以“我们”的面目发声,也让他感觉不自在。正是在缅因的乡下,“他找到了他的主题(就是他自己),还有和缓但真诚的语调。”他将“我们”如何,改换为“我”如何,成就了知识分子作为个人的独立存在。
我们因此得见这一本书,是一本慢书,不妨慢慢去读。书中没有微言大义,但凡讲到社会,仍然还是常识。他写的,是一种态度,一种心境。他要建立的,是一种简朴的,审美的生活,虽然有时也需要惨淡经营,忙个焦头烂额。
E. B. 怀特此书的原名,本为《一个人的肉食》,典出西方人的一句俗谚,所谓一人口中的肉食,他人口中的毒药。用中国人的话说,有点“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意思,不过我们这句,清淡了一点,不能说尽意思。
散文近诗,字里行间的意蕴,近乎不可捉摸。翻译中途的懒散,多半倒是因为难,知难而退,索性歇着,像怀特一样,自愿卧床,只因为不敢面对穿上裤子招来的后果。哲人说过,一切阅读都是误读。如此,则一切翻译,怕都是误译。翻译,不是作品以另一种文字在绝对意义上的完成,或许应当说,它是开始,指向一种可能。如果能引起读者的兴趣,进而在有条件时,去读原著,或者多读几个译本,那就是译者莫大的幸事了。
前曾翻译E. B.怀特的《这就是纽约》和《重游缅湖》,出版之后,朋友和读者多有指正,对翻译文字中的舛误与讹脱,我颇感惭愧。此次,多了点战战兢兢的意思。然而,囿于学识,他的肉食,这客煎牛排,经我改刀添火,或不免炖成了一碗红烧肉, 仍请朋友和读者再加指正。
蒲姨妈
在我家起居室,一个巨大的老式画框内,悬了一幅女子与小狗的画像。画像主导了整间屋屋,而我也渐渐喜爱上这位女子。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作品,只是招人喜欢。你可以看了又看,不会厌烦。女子一派维多利亚淑女风范。她很年轻。坐姿,一肘支在椅旁的桌子上,好奇地俯视她的小狗。绘制这幅名不见经传的画作的艺术家是妻子的姨妈,八十五岁的老太太,她的画家生涯大致上在中年中辍,当时,她搁下画笔,嫁给了日本人。
我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姨妈。她去了东京,三两次短暂的归省,此后,再没回来过。但她似乎活灵活现――通过婚姻,通过传闻,你认识了这位半传奇式的人物,恰似与人婚配后,一点一点地,就了解了对方整个童年,最后觉得与那个小儿女早就似曾相识。我觉得我很了解蒲茜,或她的三个外甥女自然而然地称呼的蒲姨妈,她以新英格兰人的执着,守定了从襁褓时期延续下来的怪诞名字。她年已八十五岁,仍然活力四溢,一如平生。无论如何,她最近完成了一卷回忆录,包括涵盖一六八0年到一九0八年间的家族史,抢在与日本的一切联络中断前送回美国。我刚刚读完它。回忆录只有三本(每个外甥女一本);实际上,它不是印刷本,而是打字本――她亲手打字,单行,文稿上插图繁多,装衬也很精美,用的是丈夫家前人遗下的锦缎,古色古香。在她的编书计划中,这一不朽著作要有三本,因此蒲姨妈就得用打字机通篇打上三次,惊人的工作。须知,如果只有一个原件,两个复本,难免遇上偏袒问题,不可索解:如何确定哪个外甥女该得到原件,哪个得到第一复本,哪个得到第二复本。与其面对如此尴尬的困境,加上她的任何书籍,即使是装订的打印稿,都须达到某种工艺水准,她宁可不辞辛劳地再三来过,在东京贫民区她主持的一处社区福利馆,一夜又一夜地敲打,并用心留白,贴上插图照片。
与蒲姨妈这样的敌方关系如此密切,与人的身心皆有益处。战争期间,人们往往将敌手非人化,从丢炸弹的想像中得到快乐。东京有一位家族成员存在,虽然并未削弱我们赢得胜利的决心,毕竟缓解了我们的嗜血性,再丢炸弹,就会小心谨慎,相信我们的老姨妈有本领,有勇气藏躲闪避,就像当年,她才刚四岁,在明尼苏达闪避印地安人暴动时滑膛枪的流弹,她的父亲骑行二百英里,搭救阿贝克隆比要塞 受围困的白人将士。我觉得新近的这些炸弹,在她风光无限的生涯临近终结时,倒也不会成为无法承受的负担,只是生命中两段深情的爱,她祖先的新英格兰和她选定的日本,从此刀兵相见,这才撕裂了她的心。
讲述她嫁与日本人和她创立称为睦邻园的社区福利馆的故事,让我颇费踌躇,因为这都是些家庭私事;但它非常独特,又与时局相契合,或许值得一试。
据妻子说,蒲姨妈身边,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新鲜事。她无视家庭常规,成为艺术家。她去过巴黎,过着波希米亚人的生活,在郊区流浪。她坚定,敏感,高傲,总有办法让生活(当然是对小姑娘而言)别开生面。她随便哪一天,都能找出些热闹。任何周年纪念,都能点燃她的激情。她会突然想起,今天是林肯的诞辰,或三月月中日 ,或装饰日 ,随即,所有的房间都将震颤,因为装饰或烹煮或猜谜游戏乱成一团。她有操办庆典的天赋。在蒲的狂热督导下,没有一天过得乏味,随便就折腾出一场嘉年华会。
她去过巴黎。她曾在纽约有一间画室。那个年代,甚至画室这个字眼儿都含义无穷。不过,艺术也罢,漫游也罢,她前半生的要务还是她的家庭,从属于家庭似乎本身就是一项事业。她的父亲、母亲、一个姊妹、一个兄弟――她的精力和思虑大都专注于此。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四人相继故去,留下她孤身一人,就在那时,她买下了康涅狄格州伍德斯托克的宅子,开始了生命的第二阶段。
伍德斯托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她的族系植根于更寒冷些的缅因大地上,在弗莱堡、那不勒斯、布里奇顿、萨科等小城镇,以及波特兰和波士顿一类大都市。她的幼年是在明尼苏达州的边城圣克劳德度过,少年是在那不勒斯的农场。但伍德斯托克有一位堂表兄妹,她去那里定居,安于未婚女子习惯成自然的枯燥生活。她兴致勃勃地整修那处宅子,将之命名为“苹果庄园”,有一搭没一搭地画上几笔。她继承了一小笔钱,可以请厨师。一名厨师是负担得起的,但她似乎就是找不到人。情急之下,她求助于春田市基督教青年会的培训学校,学生中有几名东方人,正在学习作美国式的竞技体育主管。时在夏天,一年的课程已经结束。
经过询问,苹果庄园来了一位名叫大森兵藏 的日本青年,他出身名门,虚弱,唯美,急于挣一点钱。他稀疏的胡须,加上精致的五官和敏感气质,让人联想起耶稣基督。他给人领入厨房,简单交待了他的职责:烧饭做菜,伺候用餐,饭后收拾餐具。他看去彬彬有礼,但显得焦虑不安。
事情几乎立即明了,大森先生与厨房从来不相干。他浑身上下都是贵族的派头,虽然下厨笨手笨脚,偏偏谈吐不俗。蒲姨妈从他身上见出一个毕生都等人服侍的人,显然并不适应任何突然的转换。于是,她索性自己动手,开始为他烹煮一日三餐,而且从速雇用了一名健硕的黑人妇女,分担迅速增加的家务之累。
要说的是,大森先生曾经告退,但她坚请他留下,承担些小小不言的义务――逛逛花园啦,聊聊诗歌啦。他同意了。有一段时间,苹果庄园的内务似乎陷入混乱:日本学生不肯与黑人妇女同坐一桌,女管家又拒绝与日本学生同坐一桌。人人就着闪了冷光的托盘,各吃各的。
我就是这样[蒲姨妈在回忆录中写道]与大森兵藏不期而遇,这位绅士出身华族,受古老文化熏陶,如同当时大多数日本学子一样,在文化上傲视所有美国人,但出于对诚实劳动的尊重,随时准备全然不带个人情感地从我们这里挣钱,为权宜之计,与种种讨嫌的事物打交道,并不觉得自己卑微低下。
想来大森先生最初几天在伍德斯托克,约略会生出些卑微低下的感觉,随后几个星期里又忘记了。蒲姨妈和他读书趣味相同。两人一道漫步在园中,谈论日本艺术,大森先生于此造诣很深,他告诉她,自己毕生有两大志向:在东京建一所社区福利馆和增加日本人的身高。秋季,他回到春田市,她去往波士顿。两人书信往还。他几次登门造访,最后向她求婚。她沉吟数日,决定接受。
消息像颗定时炸弹在波士顿郊区的宅子里炸响,当时,妻子住在那里,还是个青春少女。蒲姨妈的直系亲属都已亡故,说到常规和礼仪,当然该在姐夫的屋顶下谈婚论嫁。谁想到是个日本人!
“报纸会如何评说这件事?”妻子的爸爸哀声叹气,他在西方这边遇到的麻烦已经够多,且不论东方那边冉冉升起的朝日。
原则上已在家中禁止的《波士顿美国人》,率先披露此事,还加上一通委婉的渲染。一家人关起门来,召开家庭会议。女孩子们口无遮拦地问个不停,大人闪烁其辞,搪塞过去。那些日子,惊愕与尴尬交织,难以名状。不过,妻子的父亲不是逃兵。他向孩子们宣布,如果蒲姨妈决意举行婚礼,婚礼将在“自家屋顶下”举行。这需要有绝大的勇气。
与此同时,大森先生开始与全家人相识,颇受他未来的外甥女们欢迎。他向她们展示日本茶道,用无把的杯子奉上绿茶。她们温文尔雅地啜,再一小口一小口咂摸微甜的米糕。大森先生似乎真情依恋他的新英格兰未婚妻,目光中满是赞叹和俏皮的喜悦。他思想开明,举止文雅,大大解除了人们的成见,外表又仿佛天国中人,只缺少了一轮光晕。相形之下,蒲姨妈丰满,和善的身影,倒多些人间相。
他们在客厅里完婚。姑娘们很欢喜在家里举办一场婚礼,在壁炉上摆上一些汉弗莱?沃德夫人 玫瑰,将它改造成圣坛。伉俪二人随即踏上新婚之旅,前往东京。时在一九0七年十月一日。
自那以来,我在东京生活了三十余年,是我生命的三分之一还多,对此鲁莽,我至今无怨无悔[蒲姨妈在回忆录中写道]。日本人性格中的一些东西,可以为清教徒出身的人所理解。他们性喜简朴,乃至生活中的某种峻厉。他们从不造作,举止谨小慎微,心地则非常善良。我不是说,我从来没有想家的时刻,但丈夫心灵之美,着实让人爱怜。他渴望报效国家,当他力有不逮时,我则竭力代他略尽绵薄,或许日本如今已是我的故乡,而新英格兰风光不再;如今,另一种生活于我,既非生疏,也未死灭,只是睽隔而已,就像死亡造成分离,再也不能拢到一起。
文字写于一九三九年。大森先生死于一九一二年,是在婚后五年。
他为报效国家,“渴望”去做的一件事是增加日本民族的身高,他认为,他们的矮小身材与他们的伟大前程两相抵牾。这看来是个需要矫正的细节。不过,首先,他和妻子着手来实现他的主要目标――东京社区福利馆,此事很快告成,此后四分之一世纪里,成为极其重要的一个机构――东京赫尔之屋 。
另一个目标却不那么简单,好在大森先生已经起步。他所做的是组织了第一支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日本运动队 。他希望,投身体育运动,或迟或早,将帮助他的矮小同胞造就高大体魄。差堪自豪的是,他陪同运动队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抵达斯德哥尔摩,一路有蒲姨妈同行。奇怪的是,这一遭公费旅游,至今说来仍然扑朔迷离,带了音乐剧情节的诡异。我一点都不清楚兵藏姨父,甚至在当时,是否曾想到过珍珠港,或新加坡对面的海峡。妻子以为他不会。无论如何,其间倒也没什么区别。日本人仍然是小个子,在他们参与的所有竞技中都是如此。
运动队经西伯利亚回国,但蒲姨妈和姨父继续向西,出现在波士顿郊区,随身携带了乌拉尔山脉的海蓝宝石,送给小姑娘们作礼物。很明显,那时候,大森先生已是病人。实际上,他处于肺结核晚期。医生吩咐他停止旅行,但大森先生从不听人吩咐。他宣布他与妻子要立即折返东京,然后相将上路。两人刚刚走到旧金山,就在那里,他死了。
旧金山对蒲姨妈来说,一定像个十字路口。一条路回头指向新英格兰,有她挚爱的村庄、大榆树和亲人。前程很分明。另一条路指向东方。蒲姨妈显然没有丝毫游移。她跨越太平洋,折转向西,护送丈夫的骨殖返回家乡,从此留在那里,秉承她丈夫最珍重的志向,维持社区福利馆。
文稿扉页的献词题为:“给我亲爱的外甥女凯瑟琳?萨金特?怀特,纪念我们共同的往昔。”这是我读过的予人启示最多的一个故事。一页又一页,你知道了她究竟靠的什么,度过了在异国土地上忙碌而有益的岁月。那是她对往昔的独特情感,对家庭的深厚情意。时光流逝,她日益全身心投入东京淀桥町柏木370号。她将《紫式部夫人》译为英文。在一九二二年大地震中,她勇敢服务,获颁政府奖。经历了这一切,她对往昔的情感不是减弱,而是加强了。她源源不绝地写信来,保持往昔的活力。时不时地,她会要求把什么东西寄送给她――公地上野花的根茎,先人烘糕饼的口诀。她常常回想起缅因乡间度过的少女时代,那不勒斯住宅窗前的雪浆果和红玫瑰,紫丁香和绣线菊,还有家中的起居室,汉娜编织,妹妹阅读,小猫伏在妹妹的膝上。
我不知道战争对她有何影响。精神上,这是一种两难局面。她一向支持日本,认为日本做的一切都是对的――甚至对她所谓的“支那事变”也无异议。而在她的外甥女们眼中,对中国的蹂躏决非意外的“事变”,她们与蒲姨妈的往来通信越来越困难,直至彻底被切断。
总之,我发现,如我前面所言,阅读这位耄耋之年的老太太工整的打字稿,寻觅她三十年来如何照料异族的穷人,坚持褒扬他们的良好品质,确实大有益于身心。这对战争孕育的仇恨运动是一剂很好的解毒剂;毕竟,我认为仇恨无助于解决问题。仇恨不过是战争的触发因素。为消除战争,必须义愤归义愤,信仰归信仰,相辅而相成。
作者注:上文写毕后,传来了蒲姨妈故去的讯息。详情不得而知,但据说她算是自然死亡。在战争和日本人的暴行的背景下,大森夫人一生的故事似乎很不真实,她在东京贫民区长年累月的工作也成了一番酸楚的笑谈。但事情对她决非如此,它是有意义的,或许,战前的最后岁月里,她的思绪已从日本各地激荡的新潮,转回到新英格兰,那些强烈的情感波动,就体现在写给外甥女的回忆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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