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璋,一九三六,生于上海。一九五七,北大毕业,曾在外文局《中国文学》杂志社长期从事中译法文学翻译工作。一九八〇,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专攻法国中世纪文学。译有《特利斯当与伊瑟》《列那狐的故事》《红与黑》《栗树下的晚餐》《不朽作家福楼拜》等。
第一章初试锋芒
大灰狼夷桑干和他老婆埃桑德,还有小狼崽子,一顿晚饭,就吃了一只羊。一家子狼吞虎咽,啃骨吸髓,什么都没剩下。幸好埃桑德太太把羊腰子羊肝事先留了出来,好给大灰狼明天早晨出门打猎的时候垫垫肚子。
“笃!笃!笃!”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夷桑干说:
“咱们刚美美地吃了一顿,正该打个盹儿睡一觉,偏偏这会儿有人来串门,真不是时候!”
他老大不乐意,嘀咕着走去开门。一瞧外面,顿时容光焕发,喜形于色:原来是他外甥,列那狐!但是瞧他那副倒霉相,戗(qiāng)着毛,两腹空空,眼神无光,鼻尖干涩,耷拉着耳朵,怪可怜见的。
大灰狼惊叫道:
“哟!外甥!你难道病啦,看上去气色挺不好。”
“可不是,老舅!病啦,病得打昨儿早晨起就没吃东西。”
“快,快,埃桑德!”大灰狼吩咐道,“把留给我明天吃的羊腰子羊肝,做给外甥吃吧!”
“不用,不用,谢谢啦,我不饿!”
说话间,列那狐拿眼睛瞄着屋角上吊着的三条羊腿,又鲜又嫩,老远就能闻到香味,真巴不得立刻分享一份,尤其是从昨天起他真的没吃过一点东西。整天在树林里转,在旷野上跑,找不到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浑身又饿又乏。
打心眼里说,他宁愿吃一条羊腿,也不要一堆羊腰子羊肝的。可是大灰狼压根儿不提羊腿的事儿。
埃桑德太太很快把腰子呀肝的做好端来。列那狐三口两口就吞进肚里,可心里还一直惦记着羊腿,便抬头望望屋角,装作突然看见似的,说道:
“好啊,老舅,你们挂着的几条羊腿真呱呱叫!不过,你们不该挂出来给人看到。万一偷东西的,一下子来了,一下子又走了,你们跟羊腿,就算再见啦!再说,有什么朋友呀,亲戚呀,想要一片尝尝,总得给吧。我要是你,就全留给自己,把羊腿藏起来,推说给偷走啦。”
“外甥,谁要能偷走这几条羊腿,算他有本事!更不要说开口来要了,谁要也不给!就是爷娘老子,兄弟姊妹,宁可让他们活活饿死,也不给他们吃上一口!”
“说得对!”列那狐顺着大灰狼的口气,“可是你那么善良,心肠一软,就会去割一片,再割一片,一片又一片,羊腿就给分完了,还能给自己剩下什么呢?我要是你,就把羊腿藏
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想吃的时候就跑去吃一通,对别人就说羊腿给偷走啦!不过,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们比我这可怜的狐狸要聪敏得多哩!”
说罢,狐狸就告辞了。
其实,他没走远,拣一丛矮树躲了起来。等天黑透了,才偷偷溜出来,踩着小碎步,挨近大灰狼家的门口。侧耳一听,全家都已睡得鼾(hān)声如雷。列那狐屏息静气,悄没声儿地轻轻跳上屋顶,在挂羊腿的地方扒开茅草,解开吊绳,把羊腿提回了家。
他老婆艾莫丽和一帮小狐狸,见他带了美味回来,都兴高采烈。个个嘴尖齿利,嚼个痛快,吃剩的便藏在床垫子下面,等明天有胃口再吃。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大灰狼醒来了。看到屋顶上有个窟窿,挂羊腿的地方空空如也。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但是再揉也没用,屋顶上确确实实有个大洞,挂羊腿的地方已空荡荡的了。正当大灰狼捶胸顿足,埃桑德太太呼天抢地,小狼崽子鬼哭狼嚎的时候,列那狐光临了,问他们干吗哭得那么伤心,是不是殁(mò)了爹娘,还是死了兄弟姐妹或儿子闺女。
“我那羊腿!”夷桑干嚷道。
列那狐假装才看见屋顶上的洞,羊腿不见了,便挤出一声干笑来:
“哈,老舅!不错,就该这么说!”
“我那羊腿,我那羊腿……”大灰狼猴急地叫道,“给人偷啦!”
“啊,老舅,你真会使乖!是的,就该这么说——给人偷啦!这么一来,谁也没法儿问你要了,你就可以留给自家独享啦!”
“哎,我跟你说,羊腿真的给偷走啦!”
“不错,不错,老舅!你就该一口咬定,总这么说,人家就会相信,羊腿真的给偷走啦。”
“你没瞧见?”埃桑德太太抽抽噎噎地说,“那个贼,为了把羊腿提走,竟开了这么大一个窟窿!”
“嗯!”列那狐点点头说,“这窟窿开得挺不错,别人真会相信是小偷开的呢。但你们尽可以开得小一点,因为弄不好,兴许会把你们也提走,送到肉铺里去呢。总而言之,最要紧的,是你们把羊腿藏起来了,谁也摸不着啦!”
“外甥啊,外甥,我这么说你都不信,我可真要生气啦!”
“啧,啧,老舅!你们这么说,别说是我了,比我再狡猾的,也会信以为真,相信羊腿给偷走啦!得啦,得啦!你们可以痛痛快快大嚼一通啦,但是,羊腿藏在什么地方,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哟。再见啦!”
列那狐得意扬扬地走啦,他不仅骗了大灰狼,吃了他家的羊腿,最开心的,是把大灰狼还奚(xī)落了一番。
第二章?狐狸的诡计
列那狐和老婆孩子,住在漠北堆——自己的宅第里。
每天,他在这儿,自恃(shì)聪敏,动脑筋运计谋,去占别人便宜。不仅损害亲朋好友,甚至连不可一世的万兽之主——狮王诺博尔,他也毫不留情,敢于下手。
每天,他打这儿出发,不计路程远近,哪儿有吃的往哪儿奔,好歹得弄点吃食回来,有家口要养呀!再说,他嘴又特别馋,还要尝鲜吃好。
话说这天,寒风凛冽,天色阴沉。列那狐在屋里转来转去:食柜菜橱,全都空空的。
他老婆艾莫丽,靠在安乐椅里,颠巴颠巴脑袋,愁容满面地说:
“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一会儿两个孩子回来,一到家就喊肚子饿,吵着要东西吃,怎么办?”
“还不得我出去碰碰运气!”丈夫长长叹了口气,“天寒地冻,真不知上哪儿能掏摸到吃的!”
他慢慢磨蹭着跨出家门。不管怎么着,也不能眼看家小饿得直哭啊。
门外只见冰原雪野。他朝只剩光杆儿的树林悄悄走去,东张张,西望望,哪来吃的呀,影儿也没有!
他慢吞吞走近大路,路边有堵篱笆挡着。
当下垂头丧气,挨着篱笆坐下,寒风吹动他稀松的长毛,直扑他盈盈欲泪的眼睛。他坐在那儿惘惘然出神,也想不出个道道儿来。
突然,一阵强风吹过,刮来一股腥味,直往鼻孔里钻,够提神醒脑的。
他抬起尖嘴,嗅嗅空气。
“敢情?”他琢磨着,“难道是鱼?嗯,可不是鲜鱼的味儿?哪儿来的?”
他猛地耸起身来,踮起后脚跟儿,攀着篱笆张望。
鼻子灵,耳朵尖,眼睛也亮。远处,老远老远的地方,有辆运货车正在驶来,吊胃口的鲜味儿准是打那儿飘出来的。马车越近,腥味越浓,盈车满载的全是鱼呀!
那是去赶集的鱼贩子。
“鱼呀,来得好,真求之不得!”他刚想到鱼,脑瓜里就迸出一条妙计。
列那狐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狐疑游移!轻轻一跳,翻过篱笆,奔上大路,遥遥领先地跑在大车前面。但跑得太快了,突然往地上一倒,像暴卒猝(cù)死一般。
身子软塌塌的,舌头拖得长长的,双目闭得紧紧的,真个像呜呼哀哉了。
鱼贩子就是这么想的,他们的车刚好驶到这堆“路障”前面停住。
“是狐狸,还是山獾(huān)?”
“狐——狸——下车,快下车!”
“好啊,世界上少了个捣乱的畜生,可这张皮丢在这儿太可惜啦。”
两人慌忙从驾车的高座上爬下来,想走拢去看个究竟;这时,狐狸的那副死样子装得越发到家了。
拧拧,不动;摇晃摇晃,不动;翻过来倒过去,还是不动!
这岂非大好机会,让这两个商贩开开眼界,欣赏欣赏这身华贵的皮毛,雪白的颈项!
“可以卖到四块金洋。”一个估计。
“四块?少说也得五块。就算给五块,我肯不肯出手,还不一定呢。”
“先撂(liào)上车,到集上再剥皮,卖给收皮货的。”
两人一点不提防,把狐狸往车后面一扔,转身爬上各自的座位。
这时,他们身背后的列那狐睁眼一看,简直乐坏了!
他正好挤在鱼筐中间,等于安插在鱼鲜海味席上。
不出一点声响,几乎一动不动,用尖利的牙齿,悠着劲儿一咬,满筐的新鲜鱼就成了狐狸的腹中餐。转眼之间,少说有三十条罗非鱼,装进了他肚里。尽管没佐料,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狐狸并不吃完便跑。机会难得,焉(yān)能不充分利用?
牙齿咯咯两下,又咬开一筐。这筐盛的是鳗鱼。
“妙啊,妙啊!”出于纯粹的家庭观念,想弄清楚鱼是不是新鲜,免得家小吃坏肚子,他才勉强试吃一条。
突然,灵机一动,想到这长长的鳗鱼可以像项圈儿一样,一条一条绕在脖子上。打扮完毕,便悄无声息地哧溜下车。
尽管轻巧,滑到地面时还是“噗”地出了一声。赶车的人一愣,没悟出是装死的狐狸要逃生了,倒是这滑头家伙抢先打招呼,嘲弄地说:
“您二位真够朋友,既慷慨又大方,愿上帝保佑你们。
“你们的鱼,货色不错,又肥又鲜,我没好意思独吞,还给你们留了点儿。这几条鳗鱼,就多谢了!
“还有,那五块金洋,叫收皮货的先留着吧!”
两个鱼贩子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列那狐巧施诡计,耍了他们一通。
他们赶紧勒住缰绳,翻身下车,一边追,一边高喊抓贼,喊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只见狐狸越跑越远。
这事,是两个鱼贩子自己招来的。现在懊恼也没用啦,只得重新爬上座位。
列那狐连跑带跳,一口气奔回家里。妻子老小正饿得发昏呢。
艾莫丽太太看到当家的满载而归,顿时眉开眼笑。
列那狐进得屋来,马上把大门掩上。脖子上的几条鳗鱼项链,浑圆晶亮,在他老婆看来,简直是天底下最美的饰物了。艾莫丽把丈夫大大夸奖了一番。
两个孩子,莫卜罕和毕瑟赫,虽然还小,不会打猎,但洗洗烧烧,已很内行。当下一个烧火,一个洗鱼,再把鳗鱼一段段放在火上,慢慢烤成可口的佳肴。
艾莫丽则忙着照料丈夫,替他洗脚——这飞毛腿今天可是立了大功;又替他擦身,擦这身估摸着值到五块金洋的皮毛!
第三章?大灰狼受洗
正当艾莫丽太太给丈夫擦拭一身好皮毛,莫卜罕和毕瑟赫两个孩子忙着烧火烤鱼的时光,大灰狼夷桑干从他们屋前走过。
他看到厨房的烟囱冒出袅袅青烟,顿时觉得异香扑鼻。事实上,的确馥(fù)郁喷香,因为鳗鱼正烤到外焦里嫩,恰到好处。
而大灰狼的肚子,恰恰跟几个钟点前的列那狐一样:饿得发慌。
哪能不饿?天寒地冻的,一点吃食都找不到,这香喷喷的气味就更加吊胃口了。
大灰狼见列那狐家大门紧闭,也顾不得尊严不尊严,就张开鼻翼,猛吸了几口。哟,我的天,多好闻哪!
他绕屋子转了一圈,四面八方无隙可乘,亦无计可施。而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满满囤囤的,整个屋内都是。
夷桑干朝一头走过去,接着转身又踱回来。嗅嗅空气,打打呵欠,叹上一口气,又嘟囔几声。
临了,他打定主意,决心去敲门。
“谁呀?”列那狐早就听到门外气咻(xiū)咻的鼻息,认出是大灰狼,还明知故问。
“是我。”
“‘我’是谁呀?”
“我是你老舅!”
“咦,怎么可能?”列那狐故作惊讶,“我当是贼呢!”
“瞧,你错到哪儿去了!快快开门,我快要饿死了。”
“这会儿没法开,”列那狐装模作样地说,“实话跟你说吧,今晚这儿在大宴宾客,请教士吃饭。”
“哪来的教士?”大灰狼好生奇怪。
“哎,蹄隆修道院的教士,认识吗?我也进教了,你还不知道?我的老宅子,改成修道院了。同宗同派的人,现在来一起聚聚。”
“那让我也进来参拜参拜。”
“恐怕不行,”列那狐表示为难,“贵客在此,不便打扰吧?”
“那你说说,你们吃的是什么肉,那香喷喷的气味,搔得我鼻子痒嗖嗖的。”
“别开玩笑了,肉我们才不吃呢!”列那狐辩驳道,“席上有又肥又大的鲜鱼,刚刚做好的干酪。蹩脚伙食,教皇可不准我们吃!”
“哟,恕我孤陋寡闻,倒有所不知。好外甥,把你们吃的,给我点儿吧,我闹饥荒了,你该有点恻隐之心才是。”
“我可没法让你进来,”列那狐跟他尽磨蹭,“不是同宗的教士,不是修行的隐士,任谁也不准进来。”
那有什么办法呢?
大灰狼无可奈何,只好不进去。但事情不能到此为止。厨房里飘出来的气味那么诱人,咕咕直叫的肚子可不好商量。夷桑干只得屈意央求:
“我说外甥,你们大碗小碟、水陆杂陈的,就不能给我那么一点儿尝尝鲜?你不知道我饿到什么份儿了。你们不是在烤鱼吗,发发慈悲,就这么给我来一段,短短的一段,还不行?”
“好吧,为了你,老舅,我破例犯次教规,给你去找点儿来吧。”
狐狸倒不是拿短短的一段,而是拿了两段,但长的一段,先孝敬了自己——他不该先尝尝吗,看鱼烤得好不好?接着,才把另一段从墙根旁的小洞里递出去。可这还不够大灰狼囫囵一口的。他嚼了两嚼,只觉得肚子更饿,嘴巴更馋。
“这是教士恩赐给你的,”列那狐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说,“他们表示,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进教。”
“进教就能有这种好东西吃吗?”贪馋的家伙舐着嘴唇问,“多香的气味,多美的味道,我觉得自己就要信教了。我要是进教,能不能再给我几段尝尝?”
“几段?那你会给供奉起来了!这种鱼,要吃多少就多少!”狡猾的狐狸说得天花乱坠,“但眼前,还没进教,就一丁点儿也不能给。而要进教,先得削发剃度。”
“那就剃度吧。”大灰狼梦梦然应答道。
“甚至要刮光。”列那狐又加上一句。
但口腹之欲凌驾一切之上。
“得,要剃就剃,要刮就刮,只要把好吃的再给我一点儿就行。”
“凭教士的靴子起誓,像你这样又老练又英武,还这么虔诚,一进修道院,准能当院长,都够资格当我师父了!你看,我已经在为你高兴了。”
“你别取笑,”大灰狼假客气一番,“求你快些给我剃度。我就入你们这个教派,我着急着呢。”
其实,大灰狼着急的是再弄几段鱼吃吃。存着这个念头,他才肯听狐狸摆布;而列那狐心想这倒是个恶作剧的好机会。
狐狸转身去厨房,让那馋鬼在屋外等着去吧。
灶上一锅水正滚得气泡上下翻跳不已,列那狐端起来就朝墙洞边走去。
“喂,”他喊夷桑干,“把脑袋从墙洞里钻进来,洞口虽小,挤挤还钻得进。我给你削发剃度,保你一根不剩,寸草不留,比修道院所有的教士更像教士。”
大灰狼深信不疑,使劲把脑袋往里钻。
狐狸这坏东西只等这一刻,马上把一锅滚烫的开水没头没脑浇下去,叫那受戒的畜生痛得火辣辣的,直摇头咋舌。
等大灰狼缓过气来,才握拳舞爪地喊道:“列那狐,列那狐,你要杀了我怎么的!你烫的圈子太大了!我老命都要没有了。”
不仅烫得毛发煺净,连头皮也烫烂了!大灰狼冒冒失失钻进来的脑袋,这下要缩回去,在墙洞边上更是磕不得碰不得。列那狐这时甜言蜜语,尽拣好话说,使大灰狼越发识不破是狐狸在使坏,暗中捉弄他。
“你现在活脱像个教士啦,”列那狐对他的受害者说,“今夜你还得在户外守夜,考验你虔心不虔心。这是教规。”
“既是教规,那就照办吧。”夷桑干蔫头蔫脑地答道。
须知大灰狼的苦头还没吃完呢,因为列那狐另生一计,还要捉弄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