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生活的见证,作家尧山壁力图把个人的记忆变成公共的记忆。在《不曾走远的流年/写给青春的散文》里,他不是简单还原过去的生活,而是以精神还乡的角度回望人生的高度。
尧山壁的文字,根植土地,用细节刻画人物,表达感情寄托。不求工笔重彩,只求写意传神,真实情感,自然流露。
尧山壁,男,汉族,河北省隆尧人,1939年出生,革命烈士遗孤。1962年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申请到农村工作,1965年调任河北省文联专业作家。1983年任河北省作协常务副主席,1986年起任河北省作协主席,兼河北大学教授,国家一级作家。
曾出版诗歌、剧本、散文、文艺评论集等40余部,多次获奖,作品被译成16种文字。其中《母亲的河》等4部作品入选中等学校语文课本,《老枣树》获世界华人母爱散文一等奖,《托起明天的太阳》获河北省政府图书奖、冰心文学奖。
《不曾走远的流年/写给青春的散文》:
无论走到哪里,我身后总跟着一条河,它像一条带子结结实实系在游子身上。
这就是老家门前那条小河,在县地图上只是一条断断续续的蓝线,乡亲们都叫它泥洋河。
我记事时,泥洋河已经变成了一条干河,可乡亲们都说,它曾经是一条水源丰富、四季长流的河。它西出太行山,东人大陆泽,虽然全程不足百里,也不能行船,可它乳汁般的河水浇灌了一方土地,养育了一方百姓。乡亲们还说,这条河与我家最有缘分,西来之后特意拐了个弯儿,贴近我家门口。抗日战争开始,父亲在上游打仗,常常顺水漂来一些酸枣叶子、柿树叶子。细心的母亲在河边看到了,就猜出是他鞋脚破了,烟叶断了,于是打点停当,托交通员拐弯抹角送去。父亲在下游打仗,偶尔在河边看到顺水漂来的麻秸秆儿、蔓菁缨儿,就理解奶奶结实,孩子平安,从而放心地去参加战斗。
后来,父亲一次回村执行任务,被敌人包围了。敌人捆绑了十几名乡亲,要他们交出父亲,否则杀头在即。父亲为了解救乡亲,引开敌人,毅然冲出村来,跳进小河,快游到对岸时,突然中弹沉下去了,鲜血染红了河水。那一年泥洋河发了特大洪水,大水涌进村子,涌进院落,涌上乡亲们心头。天连阴不晴,雨绵绵不停,乡亲们说那是母亲的泪水、悲恸的思潮。
说也奇怪,第二年泥洋河奇迹般地水断了,河干了,河床露出冷漠的白沙。实际上是自然气候变化,冀南三年无雨,赤地千里。可乡亲们都说那是母亲泪水流尽了,一个正值芳龄的妻子失去了雨露滋润,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失去了阳光恩泽,母亲心灰意冷了,曾经是芳草如茵的心田与河床一起变成了沙漠。乡亲们盼望英雄归来,在河上搭了一座石桥。妻子渴望丈夫归来,常常站在河边凝望。可是逝去的人回不来了,逝去的水回不来了,干干的河床,冷漠的河道,是母亲也是故乡土地上永远弥合不了的一道伤痕啊!
敌人扬言要斩草除根,到处追捕我母子,好心的亲友,劝母亲跳出火炕,往前迈一步,那就是改嫁。狠心的族人,为了甩掉包袱,多得一份家产,变卖了属于我们名下的二亩水地,那是绝人后路。母亲抱着我东躲西藏,夜行晓宿,沿路乞讨。多少人看母亲怀抱瘦不成形的我,摇头叹息:“这孩子好难成人呵!”有一天,飘着沙尘,母亲迷了路,摸进一个村子,一打听是金店村,二十四孝中郭巨埋儿的地方。母亲犯了忌讳,紧紧抱着我一口气跑出十八里,来到了泥洋河边,扑倒在地恸哭起来:“我的男人啊,不管千辛万苦,刀山火海,我也要把孩子养大成人,交给你呀!”
在那人吃人的年月,孤儿寡母生存下去谈何容易!剩下的二亩碱地成为我们母子的命根子。寡妇门前是非多,母亲难死也不求人,耕耩锄耪全是自己来,比别人多下三倍的辛苦,而只得别人三分之一的收成。三五斗粮食哪里够糊口?逢秋过麦,背起我到东泊里拾庄稼。有一年沿河到十里外的东泊里拾麦子,母亲把我安放在树阴凉里,自己去拾麦子。母亲只顾拾呀拾呀,拾了很多,忘记了树阴下的我。等想起跑回来,树阴早转过去几尺远,我被晒在太阳地里。六月的太阳很毒,把我晒成了一根红萝卜。不知哭了多久,哭累睡着了,泪水都蒸发干了,剩下满脸横七竖八的盐霜道道。回家路上,母亲后边背着麦子,前边抱着孩子,沿着泥洋河走,越走越重,哪个也舍不得扔。一步一步挪呀,十里路足足挪了两个时辰,泥洋河滩留下她深深的脚印,到家都鸡叫头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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