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乡村,穷人们被抛诸脑后,卑微地生存着。
“住房是最大的挑战,”她说,“但我们面临的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悖论怪圈——太大小不了,太小又大不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乡村,却达不到乡村补助的标准,因为我们的人口超过两万五。”
祝福你:“来了就不是陌生人了”
十月初一个炎热的星期天早上,我的车停在亚拉巴马州塔斯卡卢萨一家汽车旅馆的停车场上。我坐在车里研读地图,努力寻找着一座教堂。我并非想要更多的宗教生活,也不是希望旅行能带给我一些莫名的刺激,我只是盼着能听听音乐,凑凑热闹,见识一下黑人的福音音乐和庆祝活动,也许顺便交交朋友。
我用手背拍打着地图,看上去一定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迷路了吗,宝贝儿?”
我从新英格兰的家中出发,开车行进了三天,来到另一个世界,来到我一直渴望探访的温暖绿色的深南州;就像那位作家的名言,这是“过往永不消逝”之处,“过往永存当下”。 当月的晚些时候,格林斯伯勒的一个黑人理发师一边帮我剪着头发,一边谈起现在的种族骚乱。像是在重新表述这位他从未听说、也从未拜读过的作家的这句话,他笑着对我说:“在这里,历史是鲜活的。”
在南部,一座教堂宛如当地社区跳动的心脏,是社交中心,是信念支柱,是灯塔,是乐台,是集会之所。它赋予居民希望、指引、安康、温暖、情谊、旋律、和谐,还有零食点心。在某些教堂里,还可以看到售卖零食、沐足服务,听到舌音祈祷——就是用舌头发出咿呀之声,像吐痰或是在莲蓬小水柱底下漱口的声音。
在教堂里,穷人都衣着光鲜,人人平易亲切。作为一种富于影响、予人启迪的文化活动,南方教堂的礼拜可以媲美大学橄榄球赛或是枪支展览,而且当地教堂甚多,人们总说:“每个拐角都有一座教堂。”也正因为如此,每当发生教堂爆炸案——适逢位于伯明翰的第十六街浸信会教堂炸弹惨案发生五十周年,当年有四个小女孩在惨案中丧生,教友们的心都碎了,整个社区深陷痛苦之中。
“你迷路了吗?”
她的嗓音非常轻柔,我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是在跟我说话。声音来自我旁边车子里的一位女士。那是一辆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三厢车,后保险杠已经变形开裂。女士啜吸着一个外卖纸杯里的咖啡,车门开着透风。她约莫四十几岁的年纪,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跟寒酸的车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衣着漂亮,一身丝绸衣裳,蕾丝袖子,一边肩上还别着一朵硕大的花朵,白色的帽子带着面纱。她用手背掀开面纱,将咖啡杯举到漂亮的唇边,在杯沿上留下带褶的紫色唇印。
我说我是个陌生人。
“来了就不是陌生人了,亲爱的。”她说着,冲我欢快一笑。我发现这世界上我去过的地方之中,南部是为数不多可以让我不带讽刺地用“欢快”来描述的地方之一。“我叫露希尔。”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还说了我想去的地方——布鲁克斯戴尔大道上的基石全福音浸信会教堂。
她立刻说那不是她所属的教堂,不过她知道这座教堂,还说出了牧师的名字,恩内斯特·帕尔默主事。她开始帮我指路,接着又说:“不如这样吧。”
她一只手轻拍面纱,注视着杯沿,顿了一下,将杯中的咖啡饮尽,我则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嗯哼,我带你去还更容易些。”她说着,用舌尖将上唇的泡沫舔干净。“我见女儿的时间是一小时后。跟我走吧,保罗先生。”
我跟在她那辆小车变形的后保险杠后面,走了大约三英里,经过好几个突然的转弯,穿过好几片平房区。经历上一年一场破坏性的飓风,这些平房现在都空荡荡的,用破落歪斜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在这片饱受侵蚀的区域中央,在郊外的一条街上,我看到了那座教堂的尖塔。露希尔缓了下来,指着教堂,挥手示意我继续行进。
我开到她的前头,进入了停车场,对她表示了谢意。她对我粲然一笑,启程之前对我说了一句:“祝福你。”
这似乎就是南部腹地的基调了:善意,慷慨,还有欢迎。在更广阔的世界中旅行时,我经常发现这种基调,不过在这里,随着旅行的深入,我发现得更多,因为我一直被这些善意簇拥着。是的,南方人的生活中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黑暗基质,虽然它在许多的交流中都会闪现,但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你才能觉察得到,而且需要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真正明白。
有时候,我的日子漫长而疲惫,但与像露希尔这样的人邂逅,总能让我振作精神,使我走向南部更深的腹地,去探访如同基石全福音教堂这样偏远的教堂,还有那些偏僻的地方,它们在地图上都只是一个小黑点,用城里的话来说是“不去都不知道有这么些地方。”
在南部腹地转了一段时间,我开始喜欢起那里的问候方式了,步道上的行人所打的招呼,还有那些轻松随性的熟络称呼,人们会管我叫“宝贝儿”“蜜糖”“亲”“兄弟”“亲爱的”“老板”,还有常见的“先生”。我喜欢他们说“你好吗,老弟?”还有“近来可好?”,还有邮局或商店里开心的吆喝和问候。在我介绍过自己的全名之后,有些黑人习惯性地称呼我为“保罗先生”(对此有一种解释是:“奴隶时期遗留下来的习惯”)。这与北方是截然不同的,其实也和我其他的所到之处都不相同。这种极度客气有时被称作“极端礼貌”,不过就算真的如此,也好过我在新英格兰已经习以为常的漠视、睥睨或故意的轻慢。
亨利·詹姆斯谈起游历美国时曾说道:“一个人最终的关系,就是他与其祖国的关系。”因为一直铭记着这句话,在见识过世界的其他地方之后,我一直打算着要在秋天,在2012年的总统选举之前,来一场穿越南部的漫长旅行,再将其记录下来。但旅行结束之后,我却想重回故地,悠游于冬天,再次认识那片土地。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可那依旧不够。我在春天里重游了一趟,然后是夏天。在四次游历之后,我明白了,南方已经深深地攫住了我,有时是让人欣慰的拥抱,有时则是狂乱无情的钳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