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梦》写的是发生在我的家乡的故事。
我的家乡在滹沱河上游,北有恒山,南有五台山,两山夹一谷,既是道教的教场,又是佛教的教场,缘于地理地形的特殊原因,这里自古还是兵家争战之地。在这方神奇而充满魔幻的土地上,生动而令人讶异的故事俯拾即是,无需虚构,就可以写一篇精彩而又动人的小说。可以这样说,生活远比小说更生动、更精彩、更感人,而小说在生活面前,会猥琐得自叹弗如。
我仿佛生来就是个搞写作的人,为写作而生,为写作而活。我热爱生命,我更热爱写作,为了写作,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年轻的时候,爱惜着家乡的故事,我会借着探亲与节假,一有空儿就跑回家乡去采风。我知道我这是将我的家乡当作我搜集文学食粮的自留地了。后来,在我的人生中出现了三条可供我选择的生存道路,一条是调到省城在省文化厅下属的剧团当编剧,另一条是继续留在我所在的城市,还有一条是回到我的家乡去。我几乎是没有怎么权衡利弊,就毅然决然地决定放弃去省城的机会,同时也离开我所在的城市,回到我的家乡去收割我钟爱的文学食粮。最后,我竟然将我的户口手续也办回去了。一位与我在一个城市里工作的文学女青年执意要追随我回去,因为我害怕她吃不了那里的苦头,送了她一盆相思草,回绝了她的美意。她说,定不负相思意。她初心不改,曾多次顶烈炎、冒风雪,坐火车、搭顺车,到我的家乡看望我,给我送去了友情与温情。
回到家乡,我结识了张世清与李宏如。张世清是宣传部长,李宏如是老县长。张世清面皮冰冷,内心滚烫,待人十二分的用心负责,是他为我创造了写作的环境与条件。李宏如人品文品俱佳,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的心事并到处举荐我的人,也是他让我从此改变了观察家乡的角度。
就在这一年,有人在家乡大山的一条河槽里发现了沙金。消息传了出去,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跑来淘金。后来,地质队在这里大面积钻探,原来这里的金矿范围和储量为全省最大最多。省金矿很快成立,私营金矿也如雨后的蘑菇,一夜之间冒出了很多。山沟里车来人往,川流不息,有当地的,有外地的,人们发着不同的口音,据说全国各地的人都有,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热闹得就像县城里正月十五过元宵节一样。家乡的人们也都跑到山沟里去了,人们言必谈金,行必挖金,身必戴金,家必藏金。大家都在做着一个梦黄金梦。
自从大山里有人发现黄金,我也去了,我去那里数不清跑了多少回。每一次进出,我都要经过那座神秘的龙山。在龙山下,我会望着它,久久注目,良久沉思。我曾是省金矿矿长的座上宾,是派出所所长的好朋友,是私营金矿老板的客人,是当地农民的好弟兄,是柴鸿儒的忘年交,是秋生和冬生们的老熟人。我曾不畏寒暑,顶烈日,冒风雪,在山上爬上爬下,从矿洞里钻进钻出。在山下,山上碗口大的废矿石数次从我的头上飞越而过,我却幸免于难;在洞口,我被矿工们的尿水结成的冰凌滑倒,手掌碰巧托在了半个啤酒瓶玻璃碴上,顿时,手掌皮肉翻飞,骨头暴露,鲜血横流……有熟人碰着就问我,找到金矿了吗?我说,找到了。又问,是贫矿还是富矿?我说,是富矿。人们以为我发了大财,其实,我说的金矿是生活,我说的富矿是精彩的生活。可以说,那几年跑进大山里的人之中,我是唯一一个没有发过黄金财的人。我没有发了黄金财,但我窃喜,我发现了比黄金更加珍贵的财富精彩的生活。对于一个热爱写作的人,拥有了生活,不就等于拥有了黄金吗?我非不爱金钱之人,但我有我的金钱观,我有我的人生观。人生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有了金钱也不是万能的。金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个以金钱为主导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没有是非、没有对错的社会。我认为,一个人留给社会的财富再多,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一个人留给社会的思想再少,也会随着岁月的增加而流芳。金钱,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是真正的财富。真正的财富是苦难、知识与朋友。苦难可以激励人的斗志,知识可以改变生活落后,朋友可以给人力量。而金钱呢?金钱,最容易使人堕落。我挣着国家的工资,虽然家里人口多,但粗茶淡饭足够用度了。
这期间,在我的人生仕途上也出现过另外一次发达的机遇。县委决定让我下乡镇去担任乡长。我的现职是文联主席。文联主席是个最没油水的职务,就像一块半干不湿的毛巾,不用说攥出油来,就是连一滴水也攥不出来,而乡长与文联主席相比,同样是个八品官,那可是多少人艳羡而争也争不到的肥缺啊!但是,两个职位,两相比较,我觉得文联主席更适合我实现我的黄金梦,我于是找到县委书记,婉拒了乡长一职,继续留在了文联主席任上。
在与各色人交往并数历险象之后,一部小说在我的肚子里就酝酿成熟了。但是,这部小说只能装在我的肚子里,却不能下笔,也不能向外人道也。一部小说的故事,讲究的不是看它发生在什么年代,而是要找到适合讲述这个故事的年代。在适合讲述这个故事的年代里,我才能将我的故事向读者从容不迫地讲述。
不能讲述这个故事,我也不会闲着,我可以讲述另一个故事。我想讲述的是一九三七年国共两党合作在晋东北抗击日寇进犯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我十三岁那年我就有了愿望了。讲述这个故事,我还得做一些准备工作。我于是踩踏田野、走访老兵、钻进资料馆……最终,我写成了三十四万字的《烽烟平型关》。我将书稿交给了作家出版社,出版社的领导与编辑忙着为这部书设计着面世的方式:是拍成电视剧?是数字出版?还是纸质出版?这段时间,我闲暇无事,就又想起了孕育在肚子里早就超过产期的那部小说。我知道,适合讲述这个故事的年代来到了。
2013年12月15日,我在电脑上打下了三个字:黄金梦,开始了这部小说的故事讲述。
这是我写的第二部小说。写长篇小说,我不怯生,因为我二十岁的时候就写过一部长篇小说。
这一篇小说的开头怎样写?开头是一篇小说的基调,是一篇小说的引领。开头必须与小说整个故事与人物命运有着内在的联系。我苦苦思索。突然,邪恶之得,得之祸所始;正义之得,得之福所源。一段话就像天赐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吃了一惊。我决定就用这一段话做我这篇小说的开头。基调定了,我于是就一口气写下了楔子、第一章和第二章。这时候,我突然想到写这么大的东西,似乎应当有一个写作提纲。我于是用一周的时间,写了一个三万多字的写作提纲。这个写作提纲,对我后来的写作起了多大作用,我并没有明显感觉,或许是这个孩子真的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我坐在晋北这座城市我的愚斋里,写作生活十分规律,每天上午,准时打开电脑在新浪网上阅读新闻,新闻读完了,就处理一些生活中的琐碎小事。中午,我要喝二两小酒,酒是北京二锅头,塑料桶装的,每斤也就六七元钱。我家里不是没有好酒,汾酒茅台五粮液,我有的是,但是,这些好酒我不想一个人独饮,只有朋友来了,我才肯开盖。律己严,待人宽;对己俭,待人奢,这是我的处人信条。下午我就开始讲述故事,直到日落上灯为止,每天大约写三四千字。字写得如喷,如涌。文要己出,挤为下,流为上,喷为上上。我属于最后一种。这期间,我曾经有些自得:上午做点小事,中午喝点小酒,下午写点小说,不亦乐乎!
二十年前,我就戒烟了。写长篇小说,朋友们劝我搞点什么刺激的东西,我不想恢复抽烟恶嗜,于是,我就喝茶,茶是铁观音,朋友送的,酽酽的,喝了一杯,再沏一杯。喝了一箱铁观音之后,我又改喝咖啡。有人说,咖啡是一种兴奋剂,最早吃咖啡的是羊。羊吃了咖啡,兴奋得就跳起舞来。但这咖啡是成品,白糖多而咖啡少,不是自煮的那种,毫无功效。其实,写小说我还用借助外力来兴奋自己吗?
讲述故事期间,我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之中。我完全融入到了故事之中,扮演着男女老少不同角色,与常秋生、闵香草、柴鸿儒、李又白们同呼吸,共命运。故事中的人物喜,我也喜;故事中的人物忧,我也忧;故事中的人物高兴,我就大笑;故事中的人物悲伤,我就落泪。由于情绪的极度波动,我的心脏病曾两次发作,幸而并无大碍。
那天傍晚,绚丽的晚霞铺满了大地,世间万物沐浴在万道霞光里,显得格外妖娆好看。这一刻,仿佛上天预示着这是一个令人感到完美的时刻。就在这一刻,我为《黄金梦》写下了最后一行字:人们正在琢磨、玩味这《十梦歌》时,李又白却飘然而去,不知所终,并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历时五个月又另二十天,我的故事终于讲完了。我统计了一下,这是一部四十多万字的小说。
《黄金梦》的写作时间并不算长,而酝酿的时间却很长很长,这就像一位母亲生孩子一样,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分娩了,还不能抱出去正式示人,还有一个漫长的哺育的过程,对应到写作上,就是修改和打磨。
冷却了一段时间,我又改了两稿,在某些章节、情节和文字上作了一些补充。这分别是2014年8月和11月的事了。
又沉淀了三年,2017年8月初我又拿出了《黄金梦》,删去了一些多余情节,也整体进行了再润色。
表达人生,表现人性,是我创造这部小说的终极目的。
能够如此,就无愧我心了。
2017年8月9日于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