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即神性(自序)
诗性是一种神性
大多数人都在用感官来理解世界,于是他们看到的是无垠的宇宙和相比之下渺如尘埃的自己。同时,人类在努力让自己的世界变得可控和可预测,但在如此浩瀚的宇宙中,似乎永远也无法实现。也正因如此,他们把自己形容为尘埃。这种浩渺,没有让他们体会到回旋的余地之足够充分的欢愉,相反,带来的却是安全感的极度缺乏。
于是,一部分人选择对神祇无条件地信仰,以此让世界看起来是有终极的边界的,因此获得足够的慰藉。而另一部分人,选择了去思索世界的终极规律。因为假如找到了终极的规律,世界就不再是无限和不可控的,而只是规律下展现的无限列举。这就是哲学。
哲学要寻找的答案是唯一性的,就如同孩子们玩的拼图,或者积木。他们认为,这个世界无论以何种方式被打乱,背后总有一个唯一的说明书,能按照它重新恢复,变得完整而有序。这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核心动力。
所有这些努力,都在让人类逐步进步,不再因无限性、不可控性而处于缺乏安全感的状态。但问题在于,越是证明世界的规律,越让我们疑惑是谁缔造了这种规律,于是哲学和神学就有了交集。在这背后,人自身并没有因为规律强大起来,相反,他们被粘连在规律上,更显得被动、渺小而无助。
但诗性作为所有艺术的核心,恰恰走上了相反的道路。这种相反,不是用诗性反对理性的建构,而是诗性放任世界的无限性、不可控性,并把它当作一种积极的事实。由此感受到回旋的余地之足够充分的欢愉。
他们的努力不在于用唯一稳定存在的规律或秩序消除这种无限感和不可控感,而是走了另一条道路,即寻找世界的原点,也就是出发点。这个原点,可以轻易让世界沉浸在一种秩序中,变成稳定的、有序的存在,这表面上与哲学是相通的。但不同的是,这个原点在诗性的理解中,一旦达到了类似的效果,就会被搁置,然后又会在下一次创作中、下一个作品中,寻找新的原点,仍然重新整合这个世界。最后,这个原点在无数作品里就表现为是任意选取。
哲学始终要寻找的是外在世界的唯一答案,而诗性则要通过对人的内在精神求证,人在世界中究竟是处于主动还是被动的地位。
诗性让他们获得了什么呢?恰恰获得的就是对自身生命的存在的确认,即满足于世界的无限性,再通过人整合能力的无限,转换成人的无限性,因此与世界的无限性相匹配。这种无限性因此不再是一种被动的无限性,而变成了人的主动性和主控性的事实。
由此,世界可以是无限的,但又随时能够被征服,按照诗性的发现而总能重新整合起来。而可以按照无数的方法征服,否定了哲学的唯一性,又证明世界仍然是无限的,但这种无限,则已经是强调人自身的无限性的证明。他们可以用无限种方法,让世界呈现无数种完整而完美的状态。因而瞬间就把哲学的如履薄冰,变成了人本身游刃有余的自由。
通俗地来说,诗性的创作者是所有哲学家的集合,他们随时让作品呈现一种哲学,又会在下一首作品中,变成另外一种全新的终极架构。但他们不会让自己变成哲学家,去笃定地相信世界是拼图或者积木,有唯一的说明书。因为这让人获得安全感的同时,也丧失了终极的自由。而艺术是通过无限种哲学,让自己变成世界之驾驭者,以此说明人的自由自在。
而更重要的是,人的情感本身也成了立足点,作为整合世界的原点所在,这大大超越了哲学本身所能做到的。
所以,一个真正秉承诗性的艺术家,是度过了有拼图、积木的童年时代的成年者。你一定会不约而同地和我一起说出:这样的诗性其实就是神性。
是的,诗性就是神性。人凭借诗性本身,就有了自身的神性。一个凭借诗性而存在的人,像神一样,随时驾驭世界,又随时放任世界。因为他随时可以重新用一种方法,拯救世界,让世界有更好的秩序。因此,世界的无限性和不可控性,只是他表演的道具,以此来衬托和证明神性自身的伟大。而艺术,就是人性通向神性的阶梯。与所有普通人相反,他们不仅不会因为无限性和不可控性而感到恐惧和忧伤,恰恰会因此感受到生命对它的驾驭之无限活力。
所以,诗性就是对世界无限地去整合、无限地去缔造、无限地去自主的唯美存在感。一种摘花捻叶的自由、自如、自主之存在方式。
之所以在这里加上唯美,原因就在于,如果真善美不是一个诗性的人唯一的缔造和整合的方向,那么他的诗性就会成为与神性相反的魔性。
神性与魔性
既然谈到神性,那么对立的就是魔性。神性有自己的精神内核,成为神性与魔性的根本区别。
神性的第一要素,就是创造。
这种创造,神性自身已经体现。即永远不会墨守成规,并去证明这世界虽然无限,但是却可以以任何一个点为原点,按照诗性的方法重新组织,让世界呈现出完美而积极的形态。也就是,假设有终极的上天,设定了我们公共的感知的世界,那么人的神性要做的,就是在这面镜子里,借着人类自己的光芒,让世界呈现一种光辉的形态。人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个角度,就会照见不同的风景。而不是相反地,让这面镜子只能照见永恒的黑暗,永无差别。
所以,这要求你不断去创造,用自己的光芒,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照亮别样的世界。于是世界就呈现万般不同的风景。
神性的第二个同等重要的要素,就是拯救。
如果一个神,不去拯救,那么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只是庙堂中的泥胎。神性是人类自我期待的神性,它首先是拯救自己,那个陷入琐碎、片段、无意义的自我,那个惊恐、茫然的自我。然后以此喻示:陷于黑暗和枷锁中的人类,可以借此获得拯救。
神性的第三个同等重要的因素,就是唯美的方向。
这种美,通常是人类文明共同认可的方向。它其实是真善美不可割裂的复合存在。正是因为这个原则和尺度,让神性和魔性得以区分。
魔性总是相反的存在,与人类认可的美好价值相反,他们要证明毁灭才是人的价值,以此来证明所有的真善美都是幻想,而最真实的只是自我的摧毁力,也就是纯粹的暴力,他们崇尚的是运用这种摧毁来实现个人对世界的终极统治。
而这种统治的路径,就是打碎上天的镜子,让人类永远无法见到光芒,只能看到自己尘埃一样的琐碎,但他自己垄断了让世界整合的能力。所以这是一种无法逆转的邪恶。
综上所说,作为艺术的核心诗性,能被称为神性,就在于启发人们去认识到自己的神性,从而每一个人都可以点亮自己,去照见世界不同的风景。
或者,即使人们还是不够自信,不相信自己可以驾驭,那么就借给他们光亮,让他们看到世界总是璀璨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诗性在人性中的沦落
今天,我们可以读各种各样的诗歌。
通过一首诗歌,你可以依稀看见诗作者的形象。
有的诗中,你看见一个诗人正穿着夏天的短衣短裤,边坐着乘凉闲聊,边摇着蒲扇。他正漫无边际地说着他一生的奇遇,从张三的早饭跳跃到海南的东郊椰林,永不疲倦地唠叨着那些无穷无尽的琐碎。
有的诗中,你看见一个诗人穿着粗布衣衫,在街头巷尾不停地谩骂,不停地发泄着不满。他们的确足够刻薄,可以把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物事,指摘得一无是处,而且充满智慧。但你若问他们,到底什么是他们欣赏的,他们总要告诉你,我的义务不是欣赏。
有的诗中,你看见某个诗人穿着雍容华丽的礼服,正在参加一场宫廷舞会,他们优雅而礼貌地在人群中穿梭,无论音乐怎么变换节奏,都不会乱了头发和举止。
是的,自古诗人就一直被人们所尊重。那是因为诗人们累积的神性光辉所使然。但今天,太多人自命为诗人,在努力消费这种遗存的光芒。他们其实比任何普通人都要市侩。他们已经彻底丧失了诗性,丧失了神性的风骨。
期待的样貌
我希望,在我的作品里,读者看不到我的具体面貌。他只能看到作品中构筑的世界。他唯一能感受到我存在的方式,就是发现有一束光芒照亮了诗中一个别样的世界。
他们借着这束光芒,看到了世界这面镜子里,被照亮的绚丽景象。
我不在于通过作品,让读者确认我像神一样的存在,而是启发所有人,在读过很多充满光线的作品后,意识到这个世界有无限的方法可以重新打开,意识到他们自己也可以让世界重新灿烂地打开,他也曾经用自己的方式照亮过这世界。
因为,人性借由诗性而获得自由。所以获得诗性自由的人,都可以意识到自己神性的存在。那就是我要再次强调的,诗性就是对世界无限去整合、无限去缔造、无限去自主的唯美存在感。
而我发现这些,创造这些,仅仅是因为我也曾经在人间沉沦,在无限堕落的恐惧中,终于用诗性拯救了自己。我用自己的光芒,重新照见了世界无限的风景,从而确认了诗性伟大但却并非高不可攀。只要一个人不放弃自己,就会被任何一条线索拯救,因为这个世界终极的存在具有完美的本性,所以它才能无限而永恒地存在下去。
是的,我必须用诗歌和诗性告诉大家这些历程。
我在你们所想象的地狱之中,因囚禁的重压而爆发,让自己燃烧为熔岩,最终喷薄到人间,成为雄浑的高山。而我在人间自由穿行的时候,在每一片叶子背后,在每一粒黄沙的轨迹中,总能翻阅到天堂的扉页,从而发觉了它无处不在的亲近。
所以,我并不急于想在诗中表达我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我更愿意,表达那些用我自己的生命所照亮的世界是多么透彻而清亮。而每一个婉转和黯淡的角落,都在于揭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拯救自己,一转身,就可以看到黎明的煦暖。是的,我期待着所有人不仅仅看到作品所塑造的世界里的光线,更能看到你自己可以在作品的世界里存在着,发现这些文字本身,它们发不出光芒,但却可以点燃你自己,照亮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就是诗人唯一要做的。
不是为自己树碑立传,而是歌颂诗性与神性,它们就在每一个人的人性之中一直存在着。
这就是人活着的终极意义。
它不是自轻与自贱、懦弱与悲哀,而是创造与拯救、自由与愉悦,无论对于自我还是对于世界而言。
错河
2017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