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曲1
两位老朋友现在都已经上了年纪,期待彼此能够再相会。这一年是公元前46 年。马库斯·特雷恩蒂乌斯·瓦罗(Marcus TerentiusVarro),那个时代著述最丰的作家,正在前往离罗马数千米之外的乡间别墅。瓦罗是个精明实际的人,不是深刻的思考者,但他仍尽其所能地去了解所有已知的事物。他的邻居马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是位伟大的演说家,无论是在法庭还是在元老院那种政治缠斗的竞技场,其演说技巧均能发挥自如。自我中心、口若悬河又敏感的西塞罗,遇见圆滑的瓦罗,就像醋遇到油一样,尽管看似不容,但调和之后,风味极佳。他们喜欢彼此,这大体上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兴趣。其中之一,便是对罗马过去所怀有的热情。
因为极妙的巧合,西塞罗写给瓦罗的一些信件躲过时间之火的摧残而幸存下来。在其中一道便笺中,西塞罗敦促瓦罗快点来:我已经开始希望,你的光临不会太远。我希望我能在你的来访之中找到一些安慰,尽管折磨如此之多,且令人伤心,除了彻头彻尾的傻瓜之外,
没有人应该期望会有任何解脱。2
西塞罗脑海中的折磨源于罗马统治精英之间发生的内战。领导人物在其中会蒙受失去生命或断手断脚的风险。他们焦虑地自问:罗马共和国这古代世界的超级强权,虽在海外睥睨寰宇,却在国内一心一意要自我毁灭,在这样的时代中,我们究竟能够做什么事?
大多数评论者认为,这种崩溃和瓦解在大约一个世纪以前就已经出现。罗马征服希腊与许多近东土地,得到数量无法想象的金银财宝,更不用提那些人类黄金无可计数的奴隶。财富涌进罗马,而罗马实际上已经成为世界之都,发展成一个多元文化的熔炉和拥有多达百万人的超级大城。
这是在赢得帝国时所未预期到的结果,所以对罗马历史的严肃研究从此时开始,或许亦非偶然。对瓦罗和西塞罗之流而言,那些曾经强悍、对社会负责、足智多谋而且生活俭朴的罗马人,现在正被贪婪、奢华并放纵性欲的东方恶习所侵蚀败坏。城邦政体数世纪以来运作良
好。一个负责立法的公民大会力求与一小群统治的贵族阶级保持平衡。
但这系统要有效率地运作,妥协和讲理的能力十分重要,但现在这种能力已经丧失。西塞罗年轻时,这危机就发生了。在公元前82 年,共和国一场50年来打打停停的浴血内战,现在到达它第一次骇人的高点。士兵过去一向被禁止进入罗马城,但是一位图谋报复、充满野心的将军,卢修斯·科涅利乌斯·苏拉(Lucius Cornelius Sulla),却率领一支罗马公民军队进入城市,对他的敌人进行屠杀。不知谁将是受害者的不稳定使上流社会瘫痪。最后一位年轻人鼓起勇气,去求见苏拉。3
我们不会要求您去豁免那些您已决定要去杀的人,但至少让那些您决定要放过一马的人不再心惊肉跳。这年轻人如是说。
我尚不知道我将宽恕谁。
那好,至少先弄清那些您即将要杀的。
苏拉采纳了这个意见,于是罗马的中央广场(罗马广场)上不时竖立以白漆为底的公告栏,上面书写那些即将处死之人的姓名。没有正式的行刑,所以任何人只要愿意便可以自己执行杀戮,并且在上交砍下的头颅后,有资格获得可观的赏金。受害人的资产则被充公没收。这过程叫剥夺公权(proscription 来自拉丁语的公告栏即Proscriptio)。
苏拉的目标是清除他的政敌,但是他的支持者经常趁此机会来了结私人恩怨或是让自己致富。一位运气不佳的房产所有者抱怨说:这是何等的灾难!我正因为在奥尔本(Alban)的地产被追杀。4
西塞罗此时20 多岁,是一位有野心的律师,直接经历过这种残酷的欺骗行为。在他的第一次刑事案件辩护中,他勇敢地揭发苏拉圈子中一个曾经是奴隶的希腊人克里索古努斯(Chrysogonus)的行为。西塞罗揭露出,他假装一位已死的房产所有者被剥夺公权,这样他的地产可以充公,并以大甩卖的价格卖给克里索古努斯。西塞罗多少必须冒着个人风险来描绘一位不择手段的、一心追逐名利的调停者:
各位陪审先生,且看看这个人。你们看见他小心梳理头发,上面抹着发油,在罗马广场四处行走,周围有群跟班相随,他们这些人(西塞罗暗示这很丢脸)都是罗马公民。你们见到他如何瞧不起所有的人,他认为无人比他更高尚,相信只有他自己才能富有且强大。5
很幸运的是,当时权力当局放过了西塞罗,不仅如此,或许苏拉将军其实也并不知道像克里索古努斯这样的人,正利用这混乱局势从中谋利。
苏拉不只杀人如麻,他也是有想法的政客。他引进一些改革措施来强化精英统治阶级的权力,确保没有其他人可以仿效自己曾带兵挟持国家的行为。这些改革均告失败,而一些忠于宪法的政客,如西塞罗和瓦罗,他们的生涯被一连串潜在的苏拉弄得偏离原来的路径。
这众多苏拉中的最后一位是盖乌斯·尤里乌斯·恺撒,他发动内战,最后搞垮罗马共和国。恺撒的成功,意味着他们这些忠于宪法的政客在公共舞台上不会再有任何空间。
一位爱国的罗马人要如何回应?就瓦罗和西塞罗而言,除了躲避到学术生活中,别无他途。这主要是指去书写罗马历史,或撰写政治论文,或去考证古文物。
且让我们只在一点上始终坚定,我们要在文献研究领域共存,西塞罗在四月时告诉瓦罗:假如有任何人想召唤我们去成为建立共和国的建筑师或者只是工人,我们将不会拒绝,反而欣然尽速着手。但是若不需我们的效劳,那我们必须仍然勤读并奋笔疾书有关理想共和国的作品。6
瓦罗当然会继续从事他的研究。他被认为曾书写过不同寻常的490 本书,虽然只有一本关于农业的手册完整地留存下来。7 他享年甚高,在生命结束之前完成了他最出名的大部头著作《论农业》(Dere rustica)。他告诉妻子:假如人是泡沫,那老人更是如此。我的第80 年警告我在终止人生旅程之前,要先开始准备行囊。事实上他又成功地多活十年。瓦罗的成就还包括曾建立一套年表,将罗马建国日期设定在公元前753 年。这年表虽然有些差错,但仍作为传统沿用至今。
瓦罗与西塞罗持续见面,两人对时局事态抱持相同的消极看法,并同时回想起罗马过去的荣光。他们互相造访各自位于乡间或海边的别墅。西塞罗可能是位爱挑剔、要求甚多的麻烦客人。假如你有空造访图斯库卢姆(Tusculum),他写道,我将会在那里见你。假如不能,
那我将会随你到库迈(Cumae),并且让你事先知道,所以您能先准备好浴缸8。过一些时候,他开玩笑地威胁说,假如你没有到我这里,那我会冲到你那边9。
在通信中,他对这位鸿儒朋友的钦佩跃然纸上:你现在待在图斯库卢姆的这些日子,依照我的想法,值得去过一辈子。我愿欣然将我的俗世财富和权势让给他人,只求交换如此生活的机会,完全免除外力干扰。我正在尽我所能地追随你的榜样。10
罗马历史学家与文物研究者并不认为自己是专业学者,但像西塞罗与瓦罗那样,他们往往是统治阶级中失意的成员。他们的目的是教育他们时代里那堕落的一代人。他们忠于史实,不过当缺乏史料而受阻时,他们也接受传奇,而且无法避免会在信息缺漏之处填上他们觉
得会发生、甚至应该已经发生过的事。
他们这些共和国穷途末路之时的绝望政客,以自己希望的方式,来塑造早期罗马的故事。重建出的过去被用来取代满目疮痍的现在。19世纪的英国诗人、史学家与政治家托马斯·巴宾顿·麦考莱(ThomasBabington Macaulay)将罗马建国神话想象为民谣,并以那无法令人忘怀的诗歌来重述其中的一些故事。
麦考莱以前无古人的气势,成功唤起罗马爱国者那种坚强不屈的精神:
对于这地上的每个人
死亡或早或晚将至。
在面对可怕悬殊的不利时
有什么比为祖先骨灰
以及为神明殿堂
捐躯来得更好? 11
诸如瓦罗与西塞罗等人陈述的这些故事,不仅彰显了失落久已的美德,而且包含了很久之前的恶徒行迹,假如不是凭空杜撰,这些故事也是借助有限资料的创造发明,意图要对当时那些想要毁灭国家的恶徒提出严厉警告。他们对事件的说法只与事实大概相符(我们在将近
3 000 年之后仍然能够辨识出),但是,若与罗马人将它当作一面理想化的镜子来检视自己时的所见相比,历史的不可靠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英] 安东尼·艾福瑞特(Anthony Everitt)
历史作家,英国艺术协会秘书长,曾任英国诺丁汉特伦特大学客座教授。
童年时他曾读到三本古典文学的名作:《伊利亚特》、《奥德赛》和《会饮篇》。希腊人和罗马人的神话传说、英雄功绩,在孩子心中建立起了文明世界的初步印象,尽管存在悲剧与血腥,但自由的思想、道德的精神却引人入胜。
此后他为一系列名垂青史的古代伟人撰写传记:奥古斯都、西塞罗、哈德良和亚历山大。他也讲述罗马和希腊世界中文明的兴盛、帝国的崛起。
如他所崇敬的罗马史学家前辈一样,艾福瑞特不仅忠实地还原历史,也着重描绘古代英雄的魅力与美德,以及他们的独特性格,在一个恢宏的时代所注定带来的命运
他现在居住在英国科尔切斯特附近,那里曾是英国历史上首座由罗马人建立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