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重勘、话语创新和文类自觉(代序)
——读苏忠的散文诗 /伍明春
苏忠是一位勇于求索的诗人、作家。他曾尝试多种文类的写作实 践,创作过小说、散文和现代诗,近年来又致力于散文诗的写作。苏忠即将付梓的新著《禅山水》就是一部以散文诗为主的作品集,兼收部分现代诗作品。毋庸置疑,与小说、诗歌(主要指现代诗)等文类的强势表现相比,散文诗在当下文学写作现场可以说处于某种不受待见的边缘位置。尽管如此,仍有不少写作者执着于散文诗的写作,为推进这个命途多舛的文类的艺术建设,默默地奉献才情和心力。苏忠正是这样一位自觉自为的散文诗写作者。《禅山水》这部散文诗作品共分为三辑,作者分别以三个动词短语将之命名为“远涉”、“近游”和“闲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三个具有微妙差异却又有内在关联的动词短语,也恰好象征了苏忠在散文诗写作上多向展开的探索姿态。
纵观苏忠的散文诗写作,不难发现,一方面,作者吸收借鉴了既有的汉语散文诗的艺术资源,将之内化为文本的血肉;另一方面,作者努力地探寻散文诗写作的新路径,试图拓展散文诗话语的表现空间。而后者尤其值得我们注意,因为它更突出地显现出苏忠散文诗写作的艺术个性。
首先,苏忠大胆地把审丑话语引入散文诗写作,丰富了汉语散文 诗的艺术表现手法。所谓审丑话语,按照文学理论家孙绍振先生的概 括,是与审美话语和审智话语并列的一种文学话语。这种以丑为美的 话语方式的恰当运用,往往可以获得某种独特的艺术效果。当代汉语 散文诗大多为诗性的、抒情的审美话语,由于话语方式的单一性带来 的种种限制,在艺术表现上也就难免不遭遇某种捉襟见肘的窘境。而 苏忠的散文诗,不仅有传统的审美话语,也有不少鲜活的审丑话语,譬如在《碰杯雨夜》里,作者笔下的行道树发生了这样的变异:“街两侧的大小树木,被人一把掐住脖子,悬在半空,驼着腰,叶子耷拉,有点呼吸困难的那种扭曲,不能多瞧。”如此丑陋、可怖的形象,显然是抒情主体情感的某种外化。这篇作品的主题是都市中人的孤独感,作者对于这一主题的表现并未陷入常见的小资情调的泥淖,而是通过审丑话语的穿插运用,引而不发地流露出某种反讽性和批判性。
同样值得玩味的是,面对巢湖中大大小小的岛屿,作者居然把它 们想象成一堆疯长的青春痘,甚至由此颇见匠心地生发出一番关于文 学传统嬗变、自然季候流转的别样观感:“不要翻开唐人的诗,宋人的词,昭明的文选,或者春风中的花苞,夏夜里的露水,都只是时间里的痘。”(《巢湖的痘》)通过“痘”这一中心意象的连接,自然、历史、想象等多重意涵在这里交会碰撞,形成一个立体而独特的诗性情境结构。这种想象方式显然不仅借重了现代诗歌变形、跳跃的艺术技巧,也隐约呼应了现代主义诗歌“恶之花”式的艺术趣味。
值得注意的是,苏忠散文诗中的审丑话语,有时还通往一个幽默 情境,呈现出另一种艺术效果:
嗯嗯,你们装人类的智慧,我就装鸟儿的灵感。
江和海的推搡,我不想劝解,一辈子的邻居,它们的吵 吵闹闹,也许就是寻常的生活方式。
一溜鱼儿,时不时窜出水面,挑衅五月的空旷阳光,我也装着没看见。
(《一个人的闽江口湿地》)
作者在这里把江河的流动说成是邻居之间的推搡和吵闹,把人鸟 之间的互动想象成角色的彼此扮演,最后以“装着没看见”一语来消 解上文造成的某种沉重感。这些都显示了作者的幽默感。
其次,苏忠在这些散文诗中常以某种另类视角来解构我们原本熟 知的山水意象,使之呈现出一个全新的面目。此举让苏忠的山水题材 散文诗既跳脱了走马观花式的纪游体窠臼,又发掘了山水景观中隐藏 的“禅意”。
在风光迤逦的海螺沟景区,苏忠没有用诗意的语言去对美丽风光 做廉价的赞美,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把森林比作长舌妇,勾勒出其与 冰瀑之间的微妙纠缠关系:“无匹的冰瀑啊,淌下了种种慢镜头,有的浩浩荡荡,有的剑拔弩张,有的高耸入云,有的恣意铺张,各种冷各种酷的姿态,却依然遮不住火热的心,比如红石滩的激情石子,比如山腰温泉的无休止蒸腾,无边森林是深谙其昧的长舌妇。”对山中雾气的描写也是非诗化的,甚至用上了“广场舞的呼啦圈”来形容雾气的无所不在:“山间的雾也像炊烟,没有云的洁白就没必要攀亲沾故,路一转,车一绕,也像广场舞的呼啦圈,到处都是。”(《在世间,花开千年方为洁癖》)
如此诙谐、略带讽刺意味的手法也出现在《龙虎山注》一文中: “泸溪东走西拐,媒婆般忙碌,热情地磕巴;姐妹瀑、青云瀑跳啊跳啊,那身材,也没节制;还有些嘀嘀咕咕的小情绪,在潜意识里,在山腰,其实很干净,像纯净水。”当然,这里的讽刺意味并非指向山水这个客体,而更多地指向写作主体自身。事实上,这篇散文诗表达的主题就是某种超越山水之上的情感,颇具“山水注我,我注山水”之意味。这种意味我们在《茅山访道》中同样可以读到:“印宫,灵官殿,勉斋道院、九霄宫里住着很多道家神仙,个个飘逸不凡,不过他们家房子盖得像连锁店,神情大同小异,着装也统一,我也就走马观花中。”不过,在这里,突兀的“连锁店”一词,却流露出颇为鲜明的反讽色彩。这种反讽手法又与下文的自我解嘲相互勾连,共同完成了对“茅山”这一意象的解构:“至于那些怪异的青砖图案、坎卦符号、横斜院门,我里里外外转了半天也没看懂,后来安慰自己,这么多年都没人破译,我这也正常嘛。”
相形之下,《北峰减字》中的自我解嘲却不那么彻底,还拖着一条浪漫主义的小尾巴:“后来我出局了,也没地方可去,只好在此收取停车费,生意总不好,云不多。”“生意不好”说的是极庸常的生活,而“云不多”(不说“钱不多”)又隐约透露某种浪漫情怀。二者之间的突转,既构成一种抒情话语的表达张力,也暗示了某种苏忠式的禅意。
总之,苏忠的散文诗写作已初步形成自身的艺术个性,这些丰富多元的散文诗文本,显示了作者关于散文诗作为一种独立文类的自觉思考,为当代汉语散文诗的艺术发展,提供了不可忽视的实践经验。
(伍明春,男,1976年生,闽西客家人,文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协和学 院教授、文化产业系主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兼任福建 省美学学会副会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