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为了文集的编纂,把新时期以来写的小说翻看了一遍。旧作重读,仿佛是老友一别经年再相逢,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作者自己心里清楚。掩卷沉思,首先浮现在眼前的竟然不是创作中的艰辛与彷徨,而是小说之外的,那些想起来就禁不住微微一笑的趣事。今原封不动地写来,说给我的读者。
为写眼科医生,我去了国内眼科最著名的北京同仁医院,结识了那位文静的眼科主任。她不仅医术高超,待人更是温言细语和蔼可亲,是一位值得患者信赖的女医生。我有幸随其右,在她的指导下我似懂非懂地读了一本《眼科学》,又特许我进入手术室实地观看她的手术。记得那天,我穿着软底鞋白大褂,尽量克制着内心的好奇喜悦与激动,装得跟那一大群观摩的年轻大夫似的,窸窸窣窣跟着主任走进了神圣的手术室。
没有想到,刚进入手术室区域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宽阔洁净的走廊两旁是不同科室的一间间手术室。进门后不知怎么我们在右边的一间门口处停了下来,好像是身旁的主任在介绍这是内科手术室。我就朝那个围满了白大褂的手术台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害得我终生难忘。手术台上白罩单下只露出一个光光的肥大的肚子,只见主刀的大夫飞快地一刀下去,鲜红的血顷刻间喷泉似的直射了出来,就听主刀大夫在喊夹住,夹住!旁边的助手们自然是久经沙场司空见惯了的,一边操作还一边调侃:看这肚子全是油!
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离开?一来可能是给吓蒙了,二来只能是职业病好奇心使然。下一间是外科手术室,在门口处就听说是一台锯腿什么的大手术,我仿佛觉得那里边正在磨刀霍霍。惊魂未定的我努力镇定自己,还强笑着催促主任赶紧去眼科手术室。同时心中暗自庆幸,多亏自己英明选择了眼科,否则,这鲜血四溅的场景即便我敢写,谁敢看哪!
一篇小说毕竟字数有限,哪能写出一个专业的莫测高深与严格规章,主任无意中给我上的第一课竟是洗手。换好手术室专用浅蓝色短袖服装,和主任并排站在洗手池前。只见她用肥皂一直抹到臂膀,认真揉搓之后在水龙头下冲净,然后再抹肥皂再冲净,好像反复了三次。还没完,她又专注地在双手上涂满肥皂,用小刷子认真仔细地刷指甲缝,也是冲净了肥皂再抹再刷再冲。她很自然地做这一切,我却在一旁看得发愣。就见她雪白的胳膊已经被洗得红通通的,也担心那指甲缝怎经得如此反复地刷。虽然我也轻轻地照猫画虎地洗着,还是憋不住问了一句:要洗几次才算洗干净了?她回答我三个字:无菌觉!
手术进行时,主任特许我隔着患者坐在她的对面。这是一台颇为难得的角膜移植手术,之所以难得是必须有别人捐献的角膜。眼科手术的器械都是很精巧细致的,不过,即便是用针刺破眼膜的小小手术,也必然是要见血的。主任让我用棉签按住出血的部位,我毫不犹豫地照做了。手术非常完美,术后在洗手池前主任微笑地对我说:谌容同志,你不应该当作家,应该当医生。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你不怕血。她哪里知道,当时我只顾看手术的全过程,根本顾不上害怕。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就在踏进手术室的一瞬间,第一眼看见手术台上的病人时,就着实被吓得不轻。那病人在白罩单下躺着,面部蒙着一块眼科手术专用的白色方巾。我把它称之为专用,是因为那方巾盖住了整张脸,只留有一个圆洞,其大小恰恰能露出一只眼睛。这时还没有麻醉,眼球可以自由转动,那只亮晶晶的眼球急速不安地转动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无助甚至乞求,显得十分怪异可怖。这一刹那的被惊吓我真没有浪费,全写进小说里了。写在无知的红卫兵冲进手术室那一刻,手术台上这只可怕的眼睛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观看手术之前我还真是做了点功课,对托盘里的持针器之类都已熟知,因而在小说里敢尽情细致地描写,以至于后来不少读者来信断定作者是医生。我没有回信更正,将错就错觉得很光荣。忆及四十年前在医院的那段日子,虽然时不时地被惊吓,却也使我大开眼界,更进一步知道医务工作者的艰难与非凡的品质,能成为一个医生谈何容易!
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我想写写那一代中年人,写写那些在单位是骨干、在家庭是顶梁柱的中年知识分子,微薄的收入和累人的劳作使其不堪生活之重。然而,他们仍然凭着良知尽职于社会、尽责于家庭,满怀激情地迎接新时期的到来,无愧为一代精英!于是,写了《人到中年》。
出版社编辑小罗把长篇小说《梦中的河》放在了文集的第一卷。她抱着书稿到家里来征求我的意见时还笑说:真不知道您还写了一部以环境保护为题材的长篇。
我告诉她,引得我写这篇小说的是报上的一则新闻,短短的几百字。文中只惋惜地报道一个喷泉的景点突然没水了,原因是水污染。保护环境,给子孙万代留下一个清平世界,是摆在全国人民面前的一个大题目。尽管对环保这门专业知之甚少,我也觉得应该尽绵薄之力。
聊到这篇小说,不由得想起了陈年往事。开始我虽然想为环保写点什么,但对能否写出一篇以保护水资源为背景的小说并没有把握,只是很想去看看那条河,看看它是怎么被污染的。好在当时国家环保局的局长是文学爱好者,是我的读者,也是我的朋友。他非常支持我,并且给那个省环保局打了个招呼,没有用北京作家协会的介绍信我就飞去了。
到了省环保局,同志们得知我关心环保,想了解有关河流被污染的问题时,顿时视我为知己,待我如亲人般热情有加,轮番给我讲解有关环境保护的知识,特别是专业保护水资源的课题,恨不能一夜之间就把我培养成环保卫士!他们告诉我,那条倒霉的河每年要被迫接纳工业废水一亿多吨,酚、氰、汞、砷、铬、氨、氮,各种有毒的物质指标大大超过标准。特别是化工厂的黄磷废水污染,更能造成严重的中毒事件,不但鱼虾贝类难逃活命,就连强壮的耕牛都能活活被毒死。
也许是我对了解这个陌生的领域思想准备不足,当他们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般讲述时,那些生僻的专业名词,我听来非常吃力,更别说记住。于是他们又精挑细选地给我找来一大堆资料,供我加深记忆,弄懂这门全新的学问。毕竟百闻不如一见,省环保局的同志们又热情地陪着我,乘着小面包车从省里出发到地区到县到公社,沿着这条河的源头顺流而下一路看去。在那些日日夜夜,白天我们风尘仆仆,晚上我们谈天说地,那样一种单纯的快乐至今难以忘怀。
从旁观察,觉得这个专业的难度极大而且很特殊。他们不同于医生治好病人就功德圆满,他们也不像演员演好角色就获得掌声,他们的工作成绩几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有谁能界定他们的工作完满了?小说里挑选的例子都是看得见的,那是为了文学作品的需要,其实,大量繁重的工作是防患于未然。因此我觉得他们有点像地下工作者,默默无闻地与天斗与地斗,当然主要还是与人斗。一部小说远不能写出为保卫祖国大好河山而奋斗的他们!
近年来看到中央一系列保护环境的举措:拒绝洋垃圾进口,关停不良小工厂,加强河流的监管力度,等等,让人备感欣慰。中国梦不是梦,必定是明天美好的现实。我梦中的河也将变得如梦中一般清丽可人!但愿到那时,能满心欢喜地再沿着这条河走一趟。
一篇小说孕育的过程往往是很有趣的,就如我写这篇《减去十岁》。
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全国人民都如大梦方醒,兴高采烈地迎接新时期的到来。高兴之余又不免叹息,怎么浑浑噩噩的就过去了十年?那十年到哪里去了?在老同学聚会中,在老朋友相见时,一张张欢笑的脸上却又不经意地闪着泪花,心中难言的种种谁人得以诉说?生命中的十年被浪费了,没有了,小鸟一样飞去再也飞不回来了!
我被这一片愁云包裹着,深陷在这无言的懊恼中,神仙也不能把丢失的岁月还给你!忽然,一个念头闪现了出来:不堪回首就别去回首,把那荒废的十年扔到脑后,把那十年从记忆中抹去,让每个人都找回十年,让每个人都减去十岁,岂不快哉!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一篇荒诞小说就这样飞快地形成了。记得构思的过程非常的顺畅快捷,甚至是非常愉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机关风传了开来:中央要发一个文件,每个人都减去十岁!
于是,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欣喜若狂跃跃欲试:我就要减去十岁,我就要找回十年,我该干些什么?本来五十九岁还差一年就退休的老同志,想到还可以再大干十年,立刻精神百倍一扫老态;本来四十九岁的科研人员想到即将回到三十九岁正当壮年,顷刻间意气风发哀怨全无;本来三十九岁肥胖臃肿的女士想到就要变回二十九,马上动手修饰打扮,还能抓住青春的尾巴;更别说本来二十九岁的老姑娘将变成十九岁花朵儿般妙龄少女的狂喜!
小说写到这里我不知道该怎么结束了,我的文件掀起了一场风暴,给人人带来了一个美梦。笔下真不忍心写没有这个文件,可又不能写真有这个文件。于是,我只能写成现在这样:文件不知搁哪儿了,大家都在疯狂地寻找!
最后想说的是,这次《谌容文集》的出版,也是一个偶然。
二十年前,广州花城出版社曾把出版我的文集列入计划,由编辑部主任文能同志负责。当时觉得来日方长多写几篇等等再说,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谁知这一等竟是二十年!而今我已是耄耋之年,自知精力枯竭力不从心,这种累人的事干不了了,故而从未有此奢望。
谁知去年岁末,《收获》创刊六十周年庆典,我有幸应邀到了上海。会后去巴金纪念馆拜祭巴老,在巴老故居的客厅里见到了编辑部的朋友们,久别重逢,大家都很高兴。笑谈中他们得知我尚未出版过文集,就竭力鼓动我必须做这件事,而且许诺不用我出力!
今天文集真的编好了,我怎能不感谢他们!现巴金纪念馆馆长李小林,她不仅是我多年在《收获》的责任编辑,不仅同意用她父亲巴金同志的美文为全书代序,而且促成了这套文集的出版。纪念馆的周立民同志、王伟歌同志,编辑部的肖元敏同志为我承担了一切:从收集作品、寻找照片、编排卷次、制作年表,直到联系出版社,他们统统包揽了。又蒙作家出版社格外垂青,社长吴义勤同志亲自安排,资深编辑罗静文同志精心制作,文集才得以成册。正如离开上海前夕李小林的话:这是意外之喜。
没有朋友们的热情鼓励与切实的帮助,我的文集是绝无可能出版的。事情他们都做了,留给我的任务只是写几篇短文。
写好后记,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二〇一八年八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