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两花嫁》讲述了京都幕末,有一间新开的古董店。店铺的老板真之介正值新婚,而妻子是他原先工作的另一间老牌古董店的千金──柚子。真之介达成岳父一年前随口说出千两聘金和拥有自己店铺的要求,而柚子的父亲却翻脸不认账,两人只好留下千两聘金后私奔。在真之介再一次前往岳家,希望岳父能够承认这段婚事时,柚子的哥哥因故被捕。真之介去和武士们交涉,遭到浪人武士刁难的真之介提出了一万两黄金的鉴定赌注,交换大舅子。且看,真之介夫妇如何在筹到了千两聘金后完成万两黄金的赌约……
幕末的一众风云人物如倒幕派的桂小五郎、坂本龙马、高山晋作,大名鼎鼎的新撰组的土方岁三、近藤勇……在此粉墨登场,将他们的面貌从另一个角度描写,并成为故事主轴,既是写生意也是写世情,从小小的古董店可见出京都幕末紧张胶着、一点即燃的时局,还原一干传奇人物的音容笑貌。
作者简介:
山本兼一(1956-2014),曾数度获得直木奖和松本清张奖,《寻访千利休》获第140届直木奖,《火天之城》获第11届松本清张奖。由《寻访千利休》改编的同名电影斩获第三十七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艺术贡献奖。
译者简介:
张智渊辅仁大学翻译学研究所硕士课程修毕,译有《梦象成真》《旋转木马》等三十余本小说,以及多本心理励志书,现为专职译者。
千两花嫁 /1
金莳绘的蝴蝶 /59
猫舔盘 /109
平蜘蛛的茶釜 /153
今晚的虎彻 /201
猿辻的鬼怪 /251
鉴定眼力值万两 /293
千两花嫁
一
鸭川河堤上的垂樱花开八分,随着拂晓的风翩然花舞。天空鱼肚白,呈淡蓝色,但是东山的群峰仍残留着靛蓝。
世上罕见的大队人马即将行经三条大桥,从天光未亮,桥旁就挤满了大批人潮守候。
真之介在人群中看着东方,回头对柚子低喃道:
“柚子小姐……不……”
柚子凝视昨晚刚结成真正夫妇的男人脸庞。
他浓眉大眼,眼神总是直视前方;胸膛厚实,手臂粗壮,但是手指细长。
真之介口吃腼腆。柚子使了点小性子。
“你用那种称呼方式,叫人家怎么回应嘛。”
昨晚,真之介听从柚子的要求,答应今后要直呼她芳名。
他们的身份已不再是店里的大小姐和仆人,而是夫妇,所以真之介答应柚子,不会再跟之前一样叫她柚子小姐、大小姐。
昨晚,真之介依约将嘴唇凑近柚子耳畔,甜蜜地呢喃。
柚子。
脑海中浮现洞房花烛夜令人脸红心跳的景象,柚子的耳根发烫。
旭日从山边露脸,鸭川水面漾开银色的粼粼波光。令人神清气爽的晨曦照亮四周。
这是两人首度一同迎接早晨,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柚子希望尽情地享受同床共枕的幸福滋味。
尽管如此,丈夫却在黎明前起床,带着柚子到店门外。
古董店 精品屋
两人的店位于京都的三条木屋町,屋檐上挂着气派的榉木招牌。
位于东海道1尽头的三条大桥近在咫尺,店铺面向三条通,因此用不着特地跑到桥边等,从店的二楼也能够观赏即将来到的队伍。
柚子也明白:正因性子急,无法等到那一刻,所以真之介比其他人更加倍地努力工作,才能够在这种热闹的地方开一家自己的店。
“要不要打个赌?”
真之介没有提及名字的叫法,没头没脑地提议。虽然语调生硬,但不再是仆人的口吻。柚子心知肚明,真之介正试图以丈夫的身份说话。
“赌什么呢?”
“鉴定即将到来的德川将军家一行人的所有用品。”
“噢……”
“从将军大人的轿子,到随身高阶武士、低阶武士手持的长枪、步枪、行李箱、马具,如果整批卖掉的话,你会以多少钱买呢?我们在看到队伍之前,各自估价,然后比赛谁估的价钱比较接近,你觉得如何?”
“欸……”
柚子还以为他要提议做什么呢。原来丈夫想在还没看到抵达京都的将军队伍之前先估价。当然,那些用品永远不可能被整批卖掉。这是除了书画古董之外,连武器、旧衣,什么都卖的市区古董店会玩的估价游戏。
“那种东西,我怎么猜得到?”
柚子连将军的队伍究竟会有多少名随从都完全无法预测。
“好玩嘛。实际看到队伍之后再估价就不有趣了。”
“是这样的吗?”
二十岁的柚子无法理解男人这种生物感兴趣的事物。
“如果是鉴定书画古董,大小姐相当厉害。功力远在我之上。”
果然又叫自己大小姐了。尽管如此,柚子深知真之介竭尽全力地要以丈夫的身份,抬头挺胸地说话,所以也就不责怪他了。
“哪有厉害,没那回事……”
纵然柚子谦虚,但她是京都前三大名茶具商唐船屋善右卫门的掌上明珠。从一出生就在名品的包围下长大,对于诸般古董的鉴赏眼力不在话下。
“既然我如今也身为一家店的老板,自然就想做一笔大生意。不妨以我猜不猜得到将军队伍的估价,占卜看看兆头好坏。”
其实,真之介买下三条的客栈,挂上“精品屋”的招牌是在三天前。
接着,紧锣密鼓地准备开店和婚礼,昨晚才迎娶柚子为妻。
说好听是娶,说难听是拐。
真之介摸黑从唐船屋,偷偷地把她抢来。
他带柚子回来,让她换上全身纯白的新娘礼服,自己穿上全新的外挂裤裙。在精品屋的掌柜、伙计、学徒和女婢的见证之下,举行交杯仪式。
他们之所以像在扮家家酒似的仓促完婚,是因为柚子的父亲善右卫门强烈反对两人的婚事。
在柚子消失的唐船屋,家中醒来的人如今八成正乱成一团。
善右卫门上门兴师问罪是迟早的事。
柚子和真之介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
他们针对这件事讨论了好几次。
两人真心相爱,成为夫妇一起生活应该没有碍到任何人。
昨晚完婚之后,他们在二楼的寝室铺上全新的棉被。
柚子在棉被旁三指撑地,低头行礼。
“我不懂事,这辈子请多指教。”
真之介也行礼如仪地双手撑地。
“柚子小姐,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柚子摇了摇头。
“既然喝过了交杯酒,我们就已是夫妇。请你直呼我柚子。”
真之介听到这一句话,眼泛泪光。
“……欸。哎呀,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一时之间改不过来……”
长期的习惯确实不可能那么轻易改掉。
真之介从还是个小毛头时起,就在唐船屋当仆人,称呼柚子为大小姐。
柚子懂事时,真之介是能干的学徒。
从那时起,柚子就一直喜欢真之介。
一想到终于能和他结为连理,柚子的脑中就变得一片空白。眼眶发烫,热泪盈眶。一旦哭出来,泪水就溃了堤。
心爱的人近在身旁,感觉得到他的气息。他今后能够一直在身边。这令柚子开心得全身颤抖。
“我是这种男人,请多指教。”
真之介膝行凑近,握起柚子的手。
“这种男人是哪种男人?”
柚子原本哭得皱成一团的脸上展露微笑,微微偏头。
“就是这种男人。”
真之介手伸过来,将柚子搂进怀中。
脸颊贴近过来。
柚子任由真之介紧拥、吸吮唇瓣,心荡神驰。
陷溺于发自内心的怜惜之情,紧搂住真之介。
不知不觉间,纯白的新娘礼服和衬衣都被脱去,一丝不挂地以肌肤互相确认彼此的深厚缘分。明明是初次交合,却像是从千年前就相互怜爱至今一般,两人的身体水乳交融,合而为一,共赴云雨。
那是次日早晨的事。
今天早上,对于真之介和柚子而言,肯定是一个特别的早晨。
真之介在人山人海之中挺直背脊,注视着东方。
柚子再度出神地眺望真之介的侧脸。直视前方的眼中,略带一抹苦闷的光芒。
从待在唐船屋时起,他就经常如此。这会令柚子的心湖掀起万丈波涛。
我是这个人的一部分,被吸引到他不足的地方,成为一个完整体。
柚子看着他的侧脸,如此确信。
她心中有一股一直寻找的陶器碎片紧密贴合,成为一个完整器具的满足感。
从昨天起,我们成了夫妇……
一思及此,她心脏就怦怦跳。有种一脚踏进陌生世界的不安与激昂。
另一方面,她内心也莫名涌现豁出去了的勇气。
我今后要身为真之介的妻子,掌管精品屋,肯定会发生各种事情。
柚子想参与丈夫的游戏。
“如果你要玩鉴定队伍的游戏,代替问卜的话,我也估价看看吧。随从有几人呢?”
柚子果然是古董店的女儿。替物品估价,令她心情雀跃。
来自江户1的德川将军家的队伍总共三千人;分别走东海道、中山道2、海路,已经有不少前锋抵达。
“将军大人的轿子今天会来。随从大约五百人吧。我注意到前一阵子抵达的老中3和旗本4身上的行头,应该所费不赀。”
柚子的脑海中浮现浩浩荡荡的队伍。若是将军的队伍,确实应该有许多相当豪奢的用品。
“马也要估价吗?”
“不,生物要喂食很麻烦,姑且只估用品。光是马鞍和马镫,想必也值不少钱。我想,全部都是精心制成的螺钿5。”
“腰上佩带的武器呢?”
“噢,刀也要。队伍的武士身上穿戴的所有东西全部列入计算。”
当然,即使队伍来,也不能拔刀出鞘鉴定。八成还套上了剑袋。
反正只是大致估价,不管哪一样用品,都不会仔细拿在手上鉴定,而是瞄一眼之后,在一旁估价。
真之介却想在队伍来之前预测,简直是胡闹。
“好。估能以多少钱买下是吧?”
“嗯,试着估价,看看谁比较接近实际的价钱。”
真之介开始打起了平常放在怀里的小黑珠算盘。
柚子也在脑袋中打起了算盘。
文久三年(1863)三月四日的这天早上,即将抵达京都的是德川十四代将军家茂的队伍。两百年来,从未有将军上京都。
这一阵子,时局混乱。
从去年到今年,除了京都守护松平容保、将军辅佐一桥庆喜、政事总裁松平春岳之外,还有萨摩的岛津久光、土佐的山内容堂等,已经有许多要人、藩主上京都,京都喧嚷不休。
攘夷。
朝廷和幕府针对此,正在进行一触即发的政治角力。据说将军这次上京都,也是因为收到了“应迅速断然执行攘夷”的诏书。
不过,那种事情和真之介与柚子毫无关系。
“好,一行人的用品合计大约四千五百两。我想,轿子加上马鞍、马镫,能再加八百两。”
“傻瓜……”
柚子不禁低喃。
“不能出那么高的价钱买吧?”
“咦?”
真之介从算盘抬起头来,望向柚子。
“如果我赢的话,你要替我做什么呢?”
行事稳当的妻子绷紧五官端正的瓜子脸,注视着新手丈夫。
二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护卫搞什么?真是没礼貌。”
真之介一面啜着豆腐味噌汤,一面嘀咕道。
看到赌输了心情不好的丈夫,柚子觉得滑稽至极。
“有什么关系嘛,你真是的。倒是你多吃点。”
凡事节省的京都商家,不会从一大早就煮菜汤。大多数的家庭,都是在冷饭上浇淋粗茶,配酱菜解决。
就连在唐船屋,从老爷到仆人,早餐一律都是如此。
柚子煮了热腾腾的白饭和味噌汤。因为她想替比别人更努力工作的丈夫增加体力。今天早上来不及,但从明天起,她打算再加鱼干或鸡蛋。
虽然雇了两名帮忙的女婢,但是柚子用手巾左右折角包头,亲自伺候丈夫用膳。看到丈夫一早将四大碗饭吃得碗底朝天,让她的心情十分愉快。
“刚才打的赌我赢了,你要好好奖励我。”
“噢,你不必一提再提。我知道了。”
柚子小气地鉴定队伍的用品价值一千七百两。
详细观察实际来到的队伍,真之介大感失望。
明明是事隔两百年上京都,但是装扮和用品都显得寒酸。马具上既没有豪奢的螺钿,也没有精致的金莳绘1,而徒步的低阶武士身上的制服则是十分廉价的木棉。腰上的佩刀也没有显眼的饰品,就连马上的武士佩刀也很朴素。无论怎么计算,若以真之介的估价购买,铁定亏钱。
“听说要给六万两礼金,我以为他们身上一定带有豪华的用品,万万没想到……”
各町内都有京都町奉公所2发出的布告,知道幕府上京都时,会给京都城内的民众六万三千两黄金的礼金。真之介心想:若是撒那么大笔钱的将军,想必口袋很深,不禁高估了鉴定的价钱。
“不妙啊,这样的话,将军大人的威望也撑不久了。”
“是这样的吗?”
“我岂会看走眼?伊兵卫也看到了吧?你的鉴定如何?”
真之介把话题抛向掌柜伊兵卫,夹起盐渍油菜花。春季蔬菜清爽的苦味在口中散了开来。
伊兵卫是一年前真之介从唐船屋辞职、开始在寺町3租小店经商时,雇为掌柜的男人。他虽然比二十六岁的真之介小一岁,但有一股优雅的风采,有许多客人误以为他才是老板。
“是啊。龙如果坠地一看,也只是区区一条蛇……是吧?以那副模样来看,实在无法断然执行攘夷吧?”
“就是说啊。将军大人的队伍落魄成那副德行,也难怪志士们会为所欲为地嚣张跋扈。”
实际上,这一阵子在京都的巷子里,提倡尊皇攘夷的草莽志士一再无情地进行杀戮、恐吓和抢劫。
前几天,亲近幕府的朝臣家臣遭人暗杀。可怜的男人首级被放在原木制成的三方1上,放在一桥庆喜下榻的东本愿寺门前。这种案件频繁地发生。
“那种事情不重要,我想要刚才的奖励。”
柚子娇声索求。
“真是拿你没办法。”
真之介一口饮尽茶杯中的粗茶,站了起来;绕到柚子身后,开始替她按摩肩膀。
那就是柚子想要的打赌奖励。
“按摩肩膀啊……”
真之介一面按摩柚子的肩膀,一面低喃道。连听到这种话,都令柚子的脸颊染上红晕。
“噢,真舒服。感激不尽。”
柚子客气地道谢,压住真之介的手。
“怎么着,已经够了吗?”
真之介只按了两三下。
“那当然,我怎么能真的让宝贝的老爷做那种事呢?今天这样就够了。剩下的等我变成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之后,再一面坐在缘廊做日光浴,一面替我按摩。”
柚子伸出小指,真之介笑着钩起她的手指打钩钩。
“不过,那是将军大人的旗本会做的事吗?撇开队伍的行头寒酸不提,直接伺奉将军大人的旗本那么妄自尊大的话,只会导致人心向背。”
令真之介气愤的是,队伍中那些开道护卫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