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魔鬼没有《圣经》,却有自己编的词典。
爱新觉罗氏的江山自一八四零年之后,虽几经外洋蹂躏,诸多中华疆土事实上并未对外开禁。洋船番员必须持有执照盖用中国印信,经过地方随时呈验放行,否则但凡进入大清国未开放的港口或地域,货即没收,人即驱逐(但只可拘禁,不可凌虐)昨天的条约墨迹未干,今天却又出台了项补充条款,白纸黑字地宣告: 凡有外国人涉足之地,如云南、贵州、四川……即行解禁,各省督抚务当通饬所属地方官照约分别办理,以安中外而杜衅端。这种情况,颇似英国政府曾经发布的关于建某新监狱的矛盾指示,其云: 应该用旧监狱的所有材料来建造新监狱;在新监狱完工前,犯人继续关在旧监狱。
凭着坚船利炮,西方列强左右得了中国朝政,却不能主宰中国的天。一八八二年初夏,一支以旅行为借口的英国探险队正向云贵交界腹地逶迤而来,适才还好好的天,骤然间便变了颜色,如豆般的冰雹不讲人道地砸来。地处偏荒,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十数只洋落汤鸡只好吆喝着胯下坐骑,踏碎一路水花,深一脚浅一脚地鱼贯前行。
数小时后好不容易才到得市镇,已是午时。上天好像成心要戏弄他们似的,竟也跟着放晴了。一行人马喘着粗气直向官府驿馆找来。不防那驿馆和洋人水米无交,既有洋客,自然得先禀报知州再作定夺。一位为防沿途民众敌视而特意身着中式官袍的副领队,听得随行翻译的译述,勃然大怒,甩一把脸上的雨梢,腾地伸出右手,老鹰抓小鸡似的拎了馆主瘦矮的躯体,任他怎的号叫挣扎就是不松手,径直把他往石柱旁揪,扯住他那长长的辫子绕柱一圈绑了起来。驿馆伙计见主子遭辱,急欲上前解救,砰的一声,英国人手中的枪朝天放响了。双方对峙间,早有人告官去了。不多时,一群差役簇拥着身穿官服的知州匆匆赶来。
不待知州问话,那位副领队语态倨傲地说: 你们干涉了我们大英帝国旅行者的权利,这种权利是受大清帝国惠予保护的。知州得知多位洋员竟无护照可验,威严地说: 不经向我总理衙门申请护照而擅自深入我国内地旅游,已违反中英条约。副领队连打两个喷嚏后,神情不屑: 你该知道七年前那个云南事件吧,我大英帝国驻华使馆翻译马嘉理旅行途中被当地暴徒袭击身亡后,贵国能怎样收场,不是得和大英帝国签订《烟台条约》,不是还要发表皇帝诏曰?你们得记住,你们的任何不友好行为,都极有可能引起国际纠纷。
知州脸上波澜不惊,语气不冷不热: 马嘉理私闯云南不说,还开枪打死我国居民,死于非命,实属罪有应得。你们西方基督教说: 你们要别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他们。中国儒家也有类似的精义: 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我在此提醒阁下,友好是双方间的。一边说,一边示意手下人等把馆主给解放出来。
知州的举止让这帮洋人面面相觑,他们此番乘船从广州出发,每每登陆实地考察,所到之处,中国官员何曾有此气节。那洋翻译更是双眸生辉,译述完毕,还不忘多看知州一眼。
探险队因有人员淋雨后生病,只好在这里多滞留两日。洋翻译便问领队,为何那么多随员都没护照,就敢成行。领队耸耸肩,只道: 如果走从北京申请护照的正规程序,难免引人注目,遭人怀疑,我们凭着一张张英国人的脸和枪,哪里能限定禁区?洋翻译脸上不经意地浮起一朵疑云。
次日上午,知州正坐衙理事,忽报有洋人来访,出门迎接时,却见那位洋翻译已早早地伸出了手。知州一愣,正色道: 请问洋先生有何公干?洋翻译尴尬一笑,急急缩回手,改作鞠躬致敬: 大人风度超凡,既无崇洋之言,更无媚外之行,堂堂中华骨气大放光彩。不才特来向大人致敬。
知州哦了一声,却还是不说话,那双审视的眼睛直盯着洋翻译看,只听他以蹩脚的汉话含混地说下去: 大人所引基督教和儒教之论,真是说到了不才的心坎里。大千世界,百国亿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熟知这么个金规则,却为什么有人对此竟隔膜如天壤?想那美国国会,已通过排华法案,欧洲许多国家也都制定了驱逐、迫害华人的同类政策,凭什么要我们对洋人友好?!
这洋鬼子怎么自打嘴巴帮中国说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知州不禁满腹狐疑。言行怪异的洋翻译见状,赶紧赔着笑脸补上一句: 大人有所不知,不才祖籍福建,虽在外洋,却时时未忘中华故国。知州又轻轻地哦了一声,迟疑着把洋翻译让进厅堂,分宾主就座后,道: 既是侨胞,为何要替洋鬼子做向导?准是外国人许了你重利,招降了你。洋翻译大眼圆睁,急切地说: 大人明鉴,不才绝没有投降外国人。有句话,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才此行,是希望领略中华山川之美,了解民情风俗。有句话说得好,身在曹营……心在……汉……
听完洋翻译激动得愈发不流利的辩白,知州倒也相信了他的身份,很是说了些为国所用一类的话。
迟暮时分,洋翻译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快回到驿馆时,却见前面走着三两个军卒,扯开嗓门议论,一个说: 听说河内被法兰西攻打得厉害,越南王求救于我朝,朝廷正要发兵出境,声讨援救呢!一个接口道: 要打,就要痛痛快快地打,用几个能征善战名将,大杀一场,教训教训洋夷,显显天朝威力,也叫别国不敢轻视!另一个老成谋国云: 和法兰西交战,到底要慎重些,听说他们有个国王叫拿破仑,最是了得,许多国家都吃过他的亏……
洋翻译听后吃了一惊,驻步想了想,也不回驿馆,便又折回头来找知州,一开口便老熟人般地问: 大人,听说法兰西要找我国开衅?知州点点头: 法兰西新受了普鲁士战祸,国力还未完全复元,怎么倒先发难,要占我国的藩属了,情实可恶。先生既自外洋来,当知法兰西情况?洋翻译不假思索地说: 法兰西之地,不过我国一二省范围,力量到底有限……
知州正听得出神,忽地师爷进室,凑近他耳边嘀咕了句什么。知州乃起身,向洋翻译作揖道: 先生请稍坐,我去去就回,再听先生高论。
洋翻译由师爷陪着闲侃,听说来者是个奇特的女人,有事没事常来衙门找知州聊天,倒觉奇了,耳朵仿佛长在了隔壁墙上。于是,隔壁的对话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令堂和令妹常来,令弟为何不来呢?听得出,这是知州在问话。
我与弟弟也已有几十年没见面了,只听说他已为大贵人,如今在山西大衙门好不风光。这是女人回答的声音。
你知不知他的官职?
只晓得他是山西衙门中最大的官……
洋翻译听得甚觉离奇,眼光瞄了瞄师爷,轻问一声: 敢问先生,山西衙门最大的官是何人?
最大的官?……必是山西巡抚张之洞无疑。怪不得他敢在一天内连向朝廷上两疏,力主对法用兵,原来竟是位大贵人……师爷喃喃地说,不知是在回答还是自言自语。
这可怪了这可怪了……一时间,洋翻译的脑海里跳跃着无数个问号。
这支英国旅行队,最终目的是前往缅甸曼德勒。洋翻译志不在探险,只不过借此良机了解中华形胜,起初也并不知道那个叫柯乐洪的英国领队的秘密身份及此次探险动机他们对山川、险要、城镇、街门、驻军、民族、物产(特别是鸦片)等等,无不一一记录,并绘制详细地图,哪里是什么探险家?他被知州那么一激,又见探险队目无华人,人人一副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嘴脸,面对中法战争随时可能爆发,竟众口狂呼必须教训中国人!,情绪不觉从这段时间的心冷齿寒向今日的激愤难平升腾,遂向探险队辞行,自诩这也是作为中国人第一次向洋人废约既定协定貌似平等,实际并不平等,隐瞒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柯乐洪感到吃惊,一开始他就把这位爱丁堡大学的毕业生当作大英子民地位次于真正的英国人、高于真正的中国人。当英国驻广州领事安排领事馆一位华人听差给他当助理翻译时,他还满意地谈到自己物色到的这位翻译: 他是位有文化的绅士,曾在欧洲多处留学并广为游历,熟稔欧洲文学,对中国经典及历史也涉猎甚广,不止这些,举凡今日中国佬所缺乏的教养,全集中于他,最可贵的是,他曾受聘担任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的私人秘书,他对将与我们一起从事的这个探险工作真正的感兴趣。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们几乎无话不谈呢,他完全有信心改造这位中国佬为己所用,岂料人家不合作了,而且是半途废约!他阴沉着脸,话中有话地说: 我本指望在你身上看到一个新的欧洲人,没想到你其实还是个中国佬,如果你废约,你只能获得预付给你的那一百英镑。
翻译不亢不卑: 这不是钱的问题,要是为了钱,我也不会辞去新加坡辅政司署的职位,正如我跟你提起过的那样,我关心自己的民族。
柯乐洪想想又说: 辜,请不要认为我们这样做,有失绅士身份。
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肯定你的绅士风度。
你说吧。
今后绝不要向人提及我的这段翻译经历,怎么样,来个君子约定吧!
最奇的是,翻译在英文洋洋洒洒写就的辞行书中,一再规劝英国旅行队该如何尊重中国、不犯华民,省得将来良心发现而把这次探险作为永志难忘的羞耻深埋于心。信末还不厌其烦地为魔鬼编了个《圣经》一般的小词典。在他所列一大堆其称之为的金规则中,除知州所云基督教和中国儒家两条,依次计有:
犹太教说: 你不愿施诸自己的,就不要施诸别人。
伊斯兰教说: 你自己喜欢什么,就该喜欢别人得什么;你自己觉得什么是痛苦,就该想到对别的所有人来说它也是痛苦。
儒家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佛教说: 如是,彼亦如是,彼如是,我亦如是。
分道扬镳不久,柯乐洪读到一篇文章,才知这位给自己打过零工的翻译一年前是如何炒了英国驻华全权公使的鱿鱼的。文章说: 北京的英国驻华全权公使威妥玛先生非常高兴有这么一位年轻的学者当助理,对他寄予厚望,但很快就失望了。一天,年轻的助理走到他跟前,向他宣布,当他自己的国家内外交困时,他不能再在自己的国土上服务于一个外来的强国,他应该去寻求为中国政府服务了。
这真是个神秘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