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周芳有话说
我叫周芳。周芳是我唯一的名。身份证上,户口本上,结婚证上,我的名都是周芳,我的父辈赐给我的。如此这般郑重地告诉你,是因为,你也许会在我的前面加上某个前缀,甚至干脆拿掉,只剩前缀。疯子。精神病。神经病。大抵是这样的。
那些日子,我是指2016年3月5日至2017年4月5日,三百多个日夜里,我领教过很多诸如此类的前缀。那些日子,我是一名义工。我在川城精神康复中心作义工。身边聚集着一群人,他们各有来路,有的割下父亲脑袋,有的准备提炼仙丹获诺贝尔化学奖,有的整日高呼世人丢了魂。
朋友盯住我,专注看我的眼,看我的眼神是不是发痴,发呆。他还看我的脸,是不是没有廉耻的,没有节制的,乱笑,瞎笑,无头无绪的笑。看了许久,未见端倪,他斜着眼,再瞟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也那样了吧。哪样?我问他。
那样就那样呗,你懂的。朋友笑。他笑得诡异。完全没必要这样笑啊。哎,他偏要这样笑。大概他觉得没给我加前缀,就足够对得起我。笑,是必须的。他很快举起杯,喝干,喝干。我们把酒言欢。谈论了一下今晚的天气,朗月在空,雾霾尚未降生;谈论隔壁桌上那个穿露肚脐装的小姑娘,她露出的肚皮白得瘆人;也顺便谈论了他晋升高级职称所需要的证件。核心期刊发三篇论文,这怎么弄,不好搞。他和我碰了一杯。你能搞定?他问我。灯光下,他好看的脸上显出万分柔情。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好看的男性朋友之一。我不想让他失望,可是,我搞不定。
我回碰他一杯,抱歉啊,难以从命,核心期刊,太难了。我笑盈盈望着他,言辞恳切,他便相信我不是敷衍,喝酒的场面就有些萧条,然而,还得维持。总不能冷语相对,推杯走人。我们的脸,早已习惯了香艳照人,即便内核溃败犹如一只烂苹果。一张脸,像真的,又像假的。
言笑宴宴,万般和顺。这场酒局得以体面了结。他开车送我。我说去那,我上夜班。哪?他随口问。那里,你懂的。我笑。他回过神来,看着我,手拿钥匙在空中甩了甩。他又摇摇头,深表无语,我亦无语。
一路无语。
我无法开口说他的核心期刊,也无法开口说我的那里。
那里是个深渊。好看的男性朋友专注地看我,看我是否还在他的世界里。或许,她已坠进去,她看着深渊,深渊也看着她。
那就坠下吧,周芳从深渊来,周芳有话说。说说精神病,说说疯子。
它吞没掉许多人。如同死亡带走。我曾在川城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也做过义工。在那里,我和死亡频频相见,像火热的情人。推杯换盏的宴席上,我不能描述一个临终的人,他的手如何慢慢地,慢慢地,变凉。呸,晦气。人们不准我说。死是别人的事。
繁华人间,拥挤人流,我左突右闪,找不到通道。我说,拜托拜托,让让路,我要赶到精神病院去。刹那间,人流夺路而逃,避我如同大灾荒。随之,身后响起呸,疯子。
疯子,也是别人的事吧。
西班牙作家卢卡·德代纳给他们命名上帝的笔误。卢卡·德代纳说上帝之手,既创造人类完美杰作,也写下令人难以置信,不可饶恕的草率之处。好吧,我承认上帝也有失手的时候,那么,人类登场。
人类的弥补在哪。
倘若The last one to die please out the
light(最后一个死掉的人请灭灯),我们将陷进彻底的黑夜。
我的带教老师莲花章章主任摊开给我的病历如此模式化:无明显诱因导致精神异常。人们言之凿凿,男一病区的人女一病区的人就是疯了,找不到原因,这是世界性难题。要是能找到明显诱因,这世上也就没有了疯子。
我盯着病历看,想找到无明显诱因里的一丝缝隙,然后将它扩张,撑开。在缝隙后面,里面,深处,到底藏着什么。
我置身病区,我看见他们沉默呆坐在地上,他们沿着活动室的墙根一圈圈转动,他们撞墙撞桌子高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听到的只有一个声音我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是一个笔误?我需要橡皮擦?或者我就是一个标准,你们尚未明了的标准?
我所在的精神康复中心在川城最西郊,像个孤岛。我每天坐17路车去孤岛。我每去一天,对它的热爱就增加一分。在这里,我看到人的存在,即便他们被冠以那样。我仍旧渴望看到爱,自由和尊严。
17路车驶过李家砦台后,语音广播总会清晰播报下一站,精神康复中心。有时,我会惶惑,或许,是我的下一站?我们的下一站?心中一阵凛然,仿佛黑夜的火焰灼烧到手掌心。
我顶着教授,先进工作者的帽子,但不防碍我做一个病号,和他们在一起。谁知道呢,或者我原本也是一个病号一个疯子。精神疾患这杯羹,人人有份。
我和你,和他,和你们,和他们,我们每个人体内都有一个共生虫。共生虫名叫疯子。有的人共生虫强壮,有的人共生虫弱小。我等所谓言行举止合乎方圆规则人者,每天随着社会的流行动,看到信号灯绿就前行,信号灯红就停止。在社会的流中,共生虫隐匿沉睡,我们从未越轨一步。只是,我们保不住,有一天,这只虫苏醒过来,携带满满一枪膛激情或者火药,腥风血雨,迎面扑来。
17路车上,精神病院里,故事难免琐碎。经历它们时,好比把心撬出来,在磨刀石上,来来回回磨砺,艰难拉锯。我不怕把心撬出来,在磨刀石上磨。
乌纳穆诺说,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不会注意到,我们曾拥有一颗灵魂。
前言:周芳有话说
2016 年4月20日 17路司机一个人从城东这一头哐当到城西那一头
2016 年3月5日 南门句式
2016 年3月8日 她浑身都是欲火
2016 年3月10日 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2016 年3月15日 尹憨子发了病
2016 年3月20日 他娘的,谁说这世界公平了
2016 年4月28日 下一站
2016 年4月28日 这里嘛,是疯人院
2016 年5月5日 春风沉醉的夜晚
2016 年5月8日 卖包子的王老板瞟了周芳一眼
2016 年5月13日 我是疯子蒙栋良
2016 年6月10日 他们呀,他们就是判了终身监禁
2016 年6月18日 到目前为止,余怀和一直都有老婆
2016 年6月18日 玻璃瓶
2016 年6月18日 工车长说汪海霞是石女
2016 年6月18日 我是个空人
2016 年6月19日 二十四块饼干
2016 年6月28日 妈妈玛里.居里说今天可以吃苹果
2016 年6月25日 中恩同志,你好
2016 年6月30日 莲花章推石头
2016 年7月3日 浪六们
2016 年7月8日 我疼,我翻了
2016 年7月9日 晚安
2016 年9月11日 声暂歇
2016 年9月11日 喜相逢
2016 年9月13日 望南方
2016 年9月15日 某夜班
2016 年9月15日 男二病区的墙
2016 年9月16日 话说电针及死人宴
2016 年9月20日 笑着好玩,为什么不笑呢
2016 年9月28日 黄金时分
2016 年10月1日 我还是想你,妈妈
2016 年10月10日 油菜花还没有开
2016 年10月13日 大地一片白茫茫
2016 年10月18日 油菜花开
2016 年10月27日 路人
2016 年10月29日 还我魂来
2016 年11月5日 陈丽娟说,求你了,让我的心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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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年11月8日 陈丽娟的妈说,求你们,控制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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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语:愿这世界,被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