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苔草依然在吟唱
文/肖复兴
6月,我还见过高莽先生;十月,高莽先生就离开了我们。真的是世事茫茫难自料。
那一天,我和雪村、绿茶去他家探望,看他消瘦了许多,胡子也留长了许多。他早早地在等候我们,每一次去看望他,他都是这样早早地守候在他家那温暖熟悉的门后。我知道,这是礼数,也是渴望,人老了,难免孤独,渴望风雨故人来。
我算不上他的故人,我和他结识很晚。三年多前,雪村张罗一个六人的“边写边画”的画展,邀请的六人中有高莽先生和我,我才□□次见到了他。□□次相见,他在送我的书的扉页上随手画了我一幅速写的肖像,虽是逸笔草草,却也形神兼备,足见他的功力,更见他的平易。
我和他居住地只有一街之隔,只是怕打扰他,并不多见。不过,每一次相见,都会相谈甚欢,对于晚辈,他总是那样的谦和。记得□□次到他家拜访时,我请教他树的画法,因为我看他画的树和别人画法不一样,不见树叶,都是线条随意地飞舞,却给人枝叶参天迎风摇曳的感觉,很想学习。他找来一张纸,几笔勾勒,亲自教我。这是我生平□□次有真正的画家教我画画。
他喜欢画画,好几次,他对我说,现在我□喜欢画画。在作家、翻译家和画家这三种身份里,我觉得他更在意做一名画家。在他的眼里,处处生春,画的素材无所不在,甚至开会时候,坐在他前排人的脑袋,都可以入画。晚年,足不出户,我发现他喜欢画别人的肖像画,也喜欢画自画像,数量之多,大概和梵高有一拼。有一幅自画像,我特别喜欢,居然是女儿为他理发后,他从地上拾起自己的头发,粘贴而成。这实在是奇思妙想,是梵高也画不出的自画像。那天,他拿出这幅镶嵌在镜框里的自画像,我看见头发上有很多白点儿,很像斑斑白发,便问他是用白颜色点上去的吗?他很有些得意地告诉我,把头发贴在纸上,看见有很多头皮屑,用水洗了一遍,就出现了这样的效果。然后又对我说:“我喜欢弄点儿新玩意儿!”俏皮的劲头儿,童心未泯。
有一次,他让我在他新画的一幅自画像上题字,我担心自己的字破坏了画面,有些犹豫,他鼓励我随便写,我知道他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和人交流,以往文人之间常是这样以文会友,书画诗文传递着彼此的感情与思想。尊酒每招邻父饮,图书时与小儿评。他是这样一个愿意将自己的作品和平常人分享的人,不是那种自命不凡甚至待价而沽的画家。
记得那次,我在他的自画像上写了句:岂知鹤发老年叟,犹写蝇头细字书。这是放翁的一句诗,我改了两个字,一个是“衰”,我觉得他还远不到衰年之时;一个是“读”字,因为晚年他不仅坚持读,更坚持写。
说起写,《阿赫玛托娃诗文抄》,是他写作的□后一本书。尽管已经出版很多本著作,这本书对于他,意义非同寻常。他不止一次说过:我翻译阿赫玛托娃,是为了向她道歉,为自己赎罪,我亏欠她的太多。七十一年前,他在哈尔滨工作的时候,看到苏共中央对阿赫玛托娃的批判文件,而且,是他亲手将文件从俄文翻译成中文。一直到三十年过后,1976年,他在北京图书馆里看到解禁的俄文版的阿赫玛托娃的诗集,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这样美好的诗句,这样爱国爱人民的诗句,怎么能说是反苏维埃反人民呢?自己以前没有看过她的一句诗,却也跟着批判她的人,他的良心受到极大的自我谴责。从那时候起,他开始翻译阿赫玛托娃的诗,就是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对她的道歉,为自己赎罪。
我们中国文人,自以为是的多,撂爪就忘的多,文过饰非的多,明哲保身的多,闲云野鹤的多,能够真诚的而且长期坚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他人道歉,为自己忏悔的,并不多见。在这一点,高莽先生□让我敬重。他让我看到他谦和平易性格的另外一面,即他的良知,他的自我解剖,他的赤子之心。淹留岁月之中,清扫往日与内心的尘埃,并不是每一位文人都能够做到的。
高莽先生□后的时光里,重新翻译阿赫玛托娃的诗,并用他老迈却依然清秀的笔,亲自抄写阿赫玛托娃的诗,这成为他生命中□重要的事,可以说是他人生□为浓墨重彩的一章。“让他们用黑暗的帷幕遮掩吧,干脆连路灯也移走”;“让青铜塑像那僵凝的眼睑,流出眼泪,如同消融的雪水……” 如今,重读《还魂曲》中这样的诗句,我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阿赫玛托娃写的,还是高莽先生自己写的了。在我的想象中,译笔流淌在纸墨之间那一刻,先生和阿赫玛托娃互为镜像,消融为一样清冽的雪水。知道先生过世消息的这两天,我总想象着先生暮年,每天用颤抖的手,持一管羊毫毛笔,焚香静写,老树犹花,病身化蝶,内心是并不平静的,也是□为幽远旷达的。
6月,我们见他时候,已经知道他病重在身,但看他精神还不错,和我们聊得很开心。聊得□多的还是绘画和文学。这是他一辈子□喜欢做的两件事,是他的爱好,更是他的事业。只要有这样两件事陪伴,立刻宠辱皆忘,月白风清。那天,他还让他的女儿晓岚拿来笔纸,为我画了一幅肖像画。晓岚在他身后对我们说:“这是这大半年来他□□次动笔画画!”
他在画我的时候,雪村也画他。两位画家都是画人物的高手,不一会儿,两幅画都画得了,他们相互一看,相视一笑。他的笑容,定格在那天上午的阳光中,是那样的灿烂,又显得那样的沧桑。想起一年前,我们一起为他过90岁生日的时候,虽是深秋季节,他的笑声比这时候要爽朗许多。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病叶多先落,寒花只暂香”的隐忧和哀伤。
那天,我学习雪村画的高莽先生的肖像画,比照着也画了一幅,送给他。他很高兴,将他画我的那幅肖像画送给了我。在这幅画上,可以看到他笔力不减,线条依然流畅,也可以看到他从青春一路走来的笔迹、心迹和足迹。他为我画过好几幅肖像画,这是□后一幅,也是他留给世上的□后一幅画。
如今,高莽先生离开了我们。91岁,应该是喜丧。我们不该过分的悲伤,他毕竟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的作品,包括绘画和译作,更有他的心地和精神。我想起在他□后《阿赫玛托娃诗文抄》那本书中,亲手抄写的一段诗句:“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能够,安然轻松的长眠,让高高的苔草萋萋的吟唱,吟唱春天,我的春天!”记得一年前先生90岁生日的宴席上,93岁的诗人屠岸先生解释他的名字时说,高莽就是站在高高的草原上看一片高高的青草呀!那么,阿赫玛托娃诗中高高的苔草,也应该是你——高莽先生呀!就让你在天堂里,和阿赫玛托娃相会,和所有你曾经翻译过他们作品的诗人相会,吟唱你的春天吧!春天,永远不会离开你,你也永远不会离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