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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
中篇小说精选,16.5万字。作者在上海这个城市的深处,在那些纵横交错,鳞次栉比的陋巷破屋之间,在那沉寂坚硬、漠无表情的机器流水线之间,所领略的人生损失,却有着逻辑严密,情节切实,痛彻心扉的过程。面对这过程,什么样的吟叹都无法淡释、含糊与慰解。
序
前些日,上海有图书馆举办“上海女作家谈文学与创作”的读书会,邀请了王安忆等多位女作家。王安忆、王小鹰、唐颖等都作了精彩发言。唯独殷慧芬相对说得比较少,旁边的王安忆几次把话筒递到她手中,悄声说:“侬讲呀,侬讲呀。”我坐在第一排,见此场面,不免觉得自己的老伴,似乎还不那么善于侃侃而谈。 殷慧芬发言时深情回忆了茹志鹃老师为她的第一本小说集《欲望的舞蹈》写的“序”。茹老师热情地提到《厂医梅芳》等小说,“他们写的是工,你写的是人。”一句话点化了殷慧芬的小说创作,她感恩茹老师,感恩文学。 之后,殷慧芬一直围绕人、人性、人性的挣扎与失败在写,有了一系列现在读来仍然有意思的作品。 殷慧芬没有说她的其他小说,比如《屋檐下的河流》《仇澜》《吉庆里》《汽车城》等等。当年在上影厂的唐颖是电视剧《汽车城》的文学编辑之一,见殷慧芬不说,接过话筒,叙述她对殷慧芬小说的评价,特别提到殷慧芬的一部小说:《欢乐》。 《欢乐》写了上海嘉定一个卫生院里一群老人的生存状态,他们在贫困和失落中主动欢乐,又在欢乐中无奈地感受贫困和失落。唐颖记得当年一位电影制片人在《收获》看到这部小说之后的激动,他买下电影改编版权后说:“幸亏张艺谋没看到。”后来由于各种原因,没有拍成电影,唐颖至今觉得遗憾。 王安忆曾有文评论:“殷慧芬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深处,在那些纵横交错、鳞次栉比的陋巷破屋之间,在那沉寂坚硬、漠无表情的机器流水线之间,所领略的人生损失,却有着逻辑严密,情节切实,痛彻心肺的过程。面对这过程,什么样的吟叹都无法淡释、含糊与慰解。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殷慧芬的小说世界。” “城市的深处”“纵横交错、鳞次栉比的陋巷破屋之间”,是《屋檐下的河流》等小说的场景,而“沉寂坚硬、漠无表情的机器流水线之间”则是《厂医梅芳》等作品的境地。《欢乐》的背景既不在石库门里弄,也不在工厂,但它“逻辑严密,情节切实,痛彻心肺的过程”的特点,却是共同的。这也许是时隔二十多年后,仍然为文友和读者所津津乐道的缘由。 《欢乐》的背景是嘉定,殷慧芬的第二故乡。出生于上海石库门里弄的她,在嘉定工作、生活了半世人生。在嘉定的经历和感悟占据了她五百多万字文学作品中的相当比例,其中不乏精彩之作,比如《欢乐》《走向辉煌》《四季风景》等。 在殷慧芬写工厂的小说中,也可读出嘉定的气息。比如《厂医梅芳》:“我们地处郊区的工厂职工称周末是‘外国礼拜’……放工的铃声就响了,全厂男女老少候鸟似的成群结队往市区赶,有的还提着当地产的鲜蘑菇。”又比如《欲望的舞蹈》:“……一个小镇,它的规模是‘一只脚进,一只脚出’,这虽有些夸张,但其袖珍程度也可想而知。鬼子进村了。茶馆、点心铺、杂货店,我们一一扫荡过去,唯有信用社我们对它避而远之……”如此等等,都见嘉定印痕。本书所选《衣飘飘兮袂举》《蜜枣》《早晨的陷阱》《迷巷》等工厂小说亦如此。读者不妨从中一一品味。 殷慧芬写底层人物,并不居高临下地俯视,而是感同身受地深入。她说:“我对我笔下的人物从来没有用自己的善恶观来臧否他们,我总是理解和尊重他们,并努力深入他们的内心寻找他们生存的理由。”她坦言,她自己就来自底层:“我对这个阶层的人很熟悉也很同情,我的感情天平始终是倾向他们的,我觉得没有这样的感情,也就不会有我的小说。”写工厂、写上海里弄如此,写上海郊区嘉定也是如此。 嘉定,跟繁华的上海市区比,似乎更清静。选择嘉定作为自己大半人生的居所,是殷慧芬追求淡泊的性格使然。宠辱不惊,对于名利场上的喧闹,她一直不以为然。无论荣耀与辉煌,无论贫病与委屈,她既不张扬,也不消颓。 在生活中,殷慧芬不愿争锋。但凡有读书会此类的活动,在舞台的追灯下,她也言语不多。但在文学作品中,她正视现实,从人的本性出发,刻画人在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呼唤还人以本来面目,文字背后的深彻思考却不乏犀利。她为当代文坛留下的许多作品,生命力久远不衰,正由于此。比如《欢乐》。 1999年,殷慧芬《汽车城》完稿以后,患上了严重眼疾,无法正常阅读和写作。文学圈内圈外许多朋友在为她惋惜的同时,一如既往地关心她,亲热地喊她“姐”。家里的小茶室依然宾朋满座,品茗、聊天,笑声不断,欢乐依旧。 借《欢乐》出版之际,一并向始终关心殷慧芬的各界朋友致谢,向这么多年来一直喜欢殷慧芬小说的读者致谢。 楼耀福 2019年4月2日
殷慧芬,生于上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汽车城》《苦叶》《苦屋》《苦缘》《与陌生人跳舞》,中短篇小说集《欲望的舞蹈》《纪念》《屋檐下的河流》《吉庆里》《石库门风情画》《厂医梅芳》,散文集《门栅情思》《上海邻里》《一个人的河》等。《汽车城》获中宣部第八届“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第五届上海市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第五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优秀作品大奖,小说集《石库门风情画》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优秀作品大奖,《屋檐下的河流》获第四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奖,《纪念》《欲望的舞蹈》等多次获《上海文学》等刊物优秀作品奖。
目录
欢乐
走向辉煌
四季风景
衣飘飘兮袂举
蜜枣
早晨的陷阱
迷巷
免费在线读
赖医生在我的左右手鱼际处取穴扎针,金针扎下去以前,赖医生关照说这两针有点痛的,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看那五六寸长的金针,它们将顺着穴位进入我的身体。随着针尖惊心动魄地刺入,赖医生不断问我:阿酸?阿胀?胀胀的感觉混合着酸痛,一阵阵袭来,我咬牙切齿闭紧双眼,顾不上回答。这时我听到胖老太的粗糙嗓音,姥姥阿太,你的戒指怎么褪色了?
赖医生一边对胖老太说,你不要不识货,人家是白金戒指,一边对我说好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姥姥阿太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第一次打金针总归有点怕的。
看着已经扎在我手上的金针,管用吗?我问自己。容不得我怀疑,赖医生接着又在我颈后的大椎穴及周围扎了三针。
这三针不痛的。赖医生事先断言。果然,颈后扎针的感觉好多了,只是隐隐约约地有点刺痛,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赖医生又在金针上端插上一段艾绒,赖医生告诉我,艾绒是用艾草的叶子揉碎了加工而成的,插在金针的顶端,点燃了,热量和药力沿着不锈钢金针徐徐进入穴位,有舒筋活血的功能,这叫“艾灸”。艾绒点燃后有一股异香,热量慢慢地顺着金针渗进我的颈后,渗进大椎深处,渐渐地紧涩毛糙的喉咙竟有了一种舒缓滋润的感觉。
我闭上眼睛细细揣摩体会,我想分辨这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
待到针灸完了,赖医生又在我颈后、双肩等处拔了几个火罐。他沾着酒精在竹管里点火,然后猛地按在我身上,竹管就像刺猬的毛发一样耸立在我背后了。令人不可思议。今天晚上你就能睡个好觉。赖医生信誓旦旦地夸耀。我半信半疑。
你明天早上再来,医院是九点钟开始门诊,我这里七点就开始了。我下午是不做的。下午我要睡觉的。
你倒是蛮自由的,没人管你的?
要人管做甚?我自己给自己定作息制度。我是这里的土司。你这个病要早上扎针,效果最好。
针灸还要讲究时间呀?
当然。什么时候看什么病,比一天吃三次药效果还要好,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么。人体的穴位和24小时是一一对应的。赖医生娓娓道来。如此妙论令我肃然起敬。心里暗暗感叹赖医生果然名不虚传。
喜欢插话的胖老太又惊叹起来,赖医生你喜欢吃吐司么?我外孙也最喜欢吃了,油炸的,香透香透。
我说是土司。你最烦了,老是袜子套在鞋上,神经搭错缠不清爽。我被你烦死了。你少说一句,让我多活两年好不好?
喔哟,赖医生我听你的,以后每天少说一句,我是望你长命百岁的。我每次初一、十五在外冈吴兴寺烧香,每次替你烧香拜菩萨的。
我担心你在菩萨面前把话说反了,菩萨要提早把我收回去了。拜托你下次不要在菩萨面前提到我。你就是我的菩萨,大慈大悲的菩萨。
我忍住笑和赖医生和一屋子的老人告别,到了走廊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神经搭错缠不清爽的胖老太,和颜悦色的姥姥阿太,不识货的宝娣,还有这个想多活两年的说话风趣,出口就是俗语的赖医生。我想想又笑。又莫名其妙地想,自己将来老了会不会也这样袜子套在鞋上?也这样不识货?老人呀,你们是这个时代的过去和未来。
我没忘了去和皮尔卡蛋说我在赖医生那里打金针、拔火罐。皮尔卡蛋正在忙着替女人做面膜,他没顾上和我说废话。女人们排着队由着他把一种白糊糊的东西涂在脸上,稍等片刻以后再撕剥下来,再喷些成分暧昧的清水,然后容光焕发地拿着他开的高额治疗费单子,去付费处。这样绕来绕去的,美容费就变成了可以报销的医药费,这是皮尔卡蛋生意兴隆的秘密。
回到家里,大楼看到我颈后好几个圆圆的乌青块,大吃一惊,以为我遭人暗算了。我赶紧声明这是拔火罐留下的痕迹,医生的说法是逼出来的寒气。我吃饱了饭就不断地和大楼说针灸室里的事,说赖医生,说姥姥阿太,也说胖老太,说宝娣。大楼说弄不懂你干吗这么兴奋,不就是老太婆戴金耳环,袒胸露乳,又没有情杀、乱伦的故事。
我说你不要下流。人家和你说正经的。大楼说情杀、乱伦的故事不都是你们文人编出来的?你要说正经的?我就和你说正经的,有一家老人刊物来约稿,你正好找到题材了。
那是一家没文化的刊物,他们要的是老人婚姻面面观,最好是畸恋、情杀的,不是针灸、火罐这样老旧的东西。噢,我不说了。言多必失。呸,你不打自招,总之现在的行情是要下流!我不查你的账,你自己坦白你那篇乱伦的文章骗了多少不义之财?你也不买包烟意思意思?
大楼说够了还不肯闭嘴。我十分悲哀,我自以为好的小说都没人赏识,我的一篇写乱伦的小小纪实却被一百家刊物转来转去,反复刊登,三年了还鬼魂不散时时出现,看到它的稿费单源源不断我悲喜交集哭笑不得。
晚上,也不知怎么入睡的,只是天亮醒来,才发现我没有辗转反侧整夜咳嗽不止,也没有如往常那样深更半夜摸索着起床狠命喝止咳药水,我不由心中一喜。因为不耐烦我咳嗽而躲在隔壁房里睡的大楼也喜不自禁,说今晚我们就小别重逢大团圆。我对他别有用心的倡议毫不理会,我早早地满怀虔诚赶到了医院针灸室,占了个第一名。我对赖医生什么时间看什么病的理论推崇备至。
赖医生还没到,针灸室里只有一个上了年龄的女清洁工在扫地、抹桌。看她把针灸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我这个有洁癖的人不由对她心生感激。我打量着她瘦瘦的身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她面熟。只是记忆中的熟人绝对没有这样的老太。我迁移到这个老镇已经很多年,但是我的生活圈子依旧是在市区,我从来不看这里的电视节目,从不在镇上买衣服、家具、电器、化妆用品,我也很少和当地人交朋友。我对这个小城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有很多熟人都是这样,我的一个女友甚至连这里闻名遐迩的装饰品市场坐落在东南西北都不知道。
我说阿婆,你倒蛮早的,你辛苦呵。
不辛苦的,我天天这样的,你叫我大妹好了,我名字叫大妹。你坐。她很客气地招呼我。她两只手捏在一起,露出一点羞涩的神情。
我心里直犯嘀咕:我叫你大妹,我不成了老祖宗了?我一边嘀咕一边还是觉得大妹很面熟,似乎有一只手在落满尘埃的记忆的角落轻轻拂了一下,我若有所动。
此时又来了两个老太,其中一个就是姥姥阿太。姥姥阿太一见面就很客气地说妹妹早啊,好点了吗?我连连点头。姥姥阿太就侧转头仔细地看着我说你今天脸色好多了,幸亏你碰到赖医生,你要记牢了,青霉素不是好东西。我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自然非常赞同姥姥阿太的理论。
姥姥阿太又掉转头对那个清洁工说,大妹,今天又是你来得最早啊。原来这个清洁工果真叫大妹呀,我疑惑地问姥姥阿太,大妹也是来看病的吗?
大妹是赖医生最老的病人了,大妹,你看了多少年了?
不长,不长,十二年。
十二年?我暗暗吃惊。
习惯了,身子难过了就来打打金针,拔拔火罐,松动松动筋骨。大妹还是那样两只手捏在一起,羞涩地笑。
我还以为你是医院里的清洁工呢。
我天天来帮赖医生扫扫卫生的,做惯了。
大妹拍赖医生马屁呀,赖医生对大妹最客气了。姥姥阿太说。哪里呀。大妹无声地笑起来。
后来宝娣也来了,就像赖医生说的那样,宝娣看见我就亲热地笑,她打量着我颈后的乌青块说,妹妹,这都是寒气呀,寒气出来就好了。好点了吗?我受宠若惊,好点了,好点了。
那天我做了针灸后并没有马上走,赖医生说你急什么,你儿子在上海大学读书,你一个人在家里做甚?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儿子在上海大学读书。我猜出来的,我有个外甥在皮肤科做,我和他一起猜的。
啊呀,原来你的外甥是皮尔卡蛋呀。
我不管他叫什么皮尔卡蛋,我就知道他是个混蛋,他是我们这个医院里最大的骗子。你是写文章的作家,你以后可以写写这个骗子。
看来皮尔卡蛋什么都告诉赖医生了。
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会写皮尔卡蛋的,我也不会忘恩负义,是皮尔卡蛋把我从住院部救出来的。
了不起喂,你是写字的呀。宝娣和姥姥阿太特意搬了凳子坐在我一边,惊喜地打量着我。
无可讳言,我是针灸室里的宠儿。老太们都用欢欢喜喜的目光看着我。童年时代我在邻居女人的眼睛里看到过这样的目光。那时候我和姐妹们在天井里跳橡皮筋,因为心疼鞋子,就打着赤脚,蹦蹦跳跳,常常的,猛回头,就发现邻居的孤女人站在门檐外无言地观看着。据说那女人的孩子和丈夫都逃到台湾去了。孤女人的目光让我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幸福。难忘的目光啊。
说话间胖老太进来,听到一字半句的又乱插话了,做皮蛋呀?州桥茶馆店旁边的蛋行里做得最好了,加工费是每只五分。赖医生无奈地摇头苦笑,现在是什么年代,还做皮蛋?州桥的蛋行早就关门了。现在是超市了喂。
前两年我还在那里做过皮蛋的,说没有就没有了?
两年?现在两天前的皇历就是隔年皇历了,不作数了。赖医生懒得再和胖老太理论,他走到里面房间去看病人了。此时一个年近六十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进来,姥姥阿太和宝娣看见都亲热地喊程老师,程老师。大妹替程老师端来了凳子。看得出老太们都很崇拜程老师。宝娣迫不及待地告诉我程老师和她儿子是县一中的同事。宝娣的儿子是县一中的校工。具体做什么,宝娣就没说。
程老师你的头颈怎么红通通的?程老师这个女的是写字的作家,了不起喂。程老师你看她阿年轻?一点也看不出,她有四十五了。妹妹,程老师是语文老师,你们都是识字人,你们都了不起。
程老师忙着和人打招呼,还朝我很矜持地笑笑,然后就喊赖医生。
我刚刚在伤科做了牵引,这两天颈椎又不得过了。赖医生,我要上课去的,你帮我先做好吗?
你就是这样急,你是急性子,我是慢郎中。我脚举起来也来不及呀。你看人家作家也等畅等畅了。时间就是金钱,作家写一个字就是一块钱呀。
我谦虚地说没有的没有的。我又不是书法家。但我在一边宝娣的眼睛里读到了惊讶不已的羡慕。乖乖,写一个字有一块钱哇?
赖医生帮帮忙,帮帮忙。你好,你是作家呀,写过什么作品?现在作家的稿酬真的提高了吗?作家比教师清苦吧?现在的学生仔形容说你们作家像爬虫,天天趴在稿纸上爬格子,动脑筋太苦了。现在的学生仔已经不想当作家了,他们要当总经理、高级白领,前两天晚报上有消息说上海有十四个女作家被出版商骗了,出了书连稿费也没拿到,真是作孽啊。
程老师喋喋不休的,她很悲悯也很同情。我成了受骗者、苦行者。从程老师盯着我看的一刻起我就发现程老师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是不是因为赖医生对我的热情赞扬,使她在这群不识货的老太们面前,失去了绝对的优势,她对我本能地排斥?
我担心程老师会进一步把我归入特困家庭、扶贫对象。我赶忙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打肿脸充胖子,我说那次稿费的大头早就拿到了,每人两万元,没给的是印数稿酬,就几百元钱吧,也无所谓。我提到子虚乌有的两万元,那口气确确凿凿就仿佛我曾经搂着它睡过觉。我知道我很俗气。
程老师顿时不吭声了,她讪讪地笑,然后很快就转换了话题。你有孩子吧?在哪里上学呀?是不是在我们县一中呀?
我明白程老师问话的用意。县一中是远近闻名的重点学校,俗话说如果学生进了县一中,就是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让孩子进县一中是这里方圆百里的父老乡亲梦寐以求的愿望和荣誉。我也不例外。当年我就像鞭打小羊一样地千辛万苦地驱赶着我儿子连滚带爬地进了县一中。此时此刻我庆幸我没在程老师面前失分。
你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呀,你知道我儿子阿宇吗?他已经毕业了。读大学了。我把儿子掮出来,我希望这是一张王牌。
阿宇呀,捣蛋鬼呀。你是阿宇的妈妈呀?要是早两年遇到你,我一定要开阿宇的声讨会,三年来他调皮捣蛋太出格了,他不断地上课开小差看武侠,不断地和同桌说话,扰乱别人用功,所有和他同桌过的同学功课都坏脱了,都没有考上大学。
我的阿宇杀伤力有这么大?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我没有想到。
奇怪的是他倒考上了大学,爆了个大冷门。我们学校所有的老师都一致认定阿宇是考不上的。
我一直相信我的阿宇是考得上的。
程老师看看我,我也看看程老师。我猜程老师一定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阿宇的性格。对,对,假如是我的孩子我也会相信的。事情过去了,想想阿宇还是很可爱的。你写写阿宇么。
我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班级里成绩末流的阿宇考上了有名的大学,你们学校可以介绍介绍经验了。我也笑嘻嘻地说。
程老师一愣,然后喃喃地说你们作家脑子复杂,脑子复杂。我见好就收。我说程老师你们人民教师脑子纯洁,你们是人类灵魂工程师。
程老师茫然地笑笑。
程老师,你头颈里的项链褪色了。胖老太等了很久,终于候着插话的空当了。程老师没搭理胖老太,转而对赖医生说,哎,保姆的消息有没有?赖医生先说胖老太,你又来了,人家是白金项链,你不懂就不要乱说。赖医生又说程老师,这里再帮你戳两针,保证你明天颈椎和新的一样。
程老师说只要不酸我就心满意足了,酸起来我恨不得上吊。
程老师你要求太高,请一个保姆要服侍老人、产妇娘、小毛头,我问了几个,六百元都不肯。有的说只抱孩子,大扫除的家务事不做的,还有的说只汏尿布,别人的衣服不管的。老人吃饭也不管的。
这怎么行?现在不得了,当保姆像是要来享福了。赖医生,我急死了,我媳妇下个月就要生孩子了,我婆婆又轧脚忙,在工人俱乐部跳老年迪斯科跳得伤筋了,不好走路了。本来她还好帮帮忙,现在倒过来要人服侍了。我烦死了。
你婆阿太倒时髦的,跳迪斯科。老来俏喂。街上人到底是不一样,七十几了?还跳舞!上次电视里放的片子,在人民广场跳迪斯科的老太老头还找对象、谈恋爱来,还争风吃醋来。老太们又都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七搭八搭。我看我婆婆是老糊涂,老妖三。赖医生,请保姆的事,你再帮忙问问熟人。工资不要开得野豁豁的。我退休返聘也就四百来元,我不是大款,保姆这也不做,那也不做,她们要分工,我不见得请十个保姆吧?六百元我自己做保姆算了,我去回头学校里的课。
程老师你要当保姆啊?你到乡下来做,我们村里有个养殖场,开给街上人的工资高透高透。乡下房子还大。
哎呀你这个胖老太,人家说东你说西,求求你不要再问了,我被你烦死了。赖医生,今朝我火罐不拔了,我要去上课了。我上一节课只有十元钱,我的收入还不如保姆。
程老师,我劝你就不要管你儿子媳妇生孩子的事了,眼不见为净么。
我做不到,你再帮我打听打听,医院里的临时工肯不肯来做保姆?我看他们在这里倒很勤快。
赖医生摇摇头,难呵,你也知道的单位里的饭好吃,名气也好听。现在的临时工也养刁了。好好,我帮你问问,你自己也想想办法。你走好。
程老师走后,赖医生就叹气说,有只穴道我不好点,现在的保姆听说是到老师家里就打退堂鼓,说老师最小气,买根葱都要报账,眼睛时时刻刻瞪着你,看到你歇一歇就难过,几辈子没有用过人。听说有些老师和保姆吵了,还要写文章说三道四,骂保姆素质低。你知道吗?
我赶紧摇头。心里却想保姆还瞧不起老师,这倒是一条新闻,我打算可能的话就写篇议论文章,到晚报去骗骗稿费。文人相轻,我也好趁机对人民教师表示表示同情,出出在程老师那里受的窝囊气。
乡下人在菜市场里摆摊也最烦老师来买菜,讨价还价烦死了。你不晓得劳动中学有个老师在我这里买毛豆,一节一节拣,蹲了半天,我看她吃力,罪过,我就帮她拣。宝娣绘声绘色,说话极富表情。赖医生笑起来。
当心程老师听到。程老师到学校里去跟你儿子告状。
不会的,是程老师我就送她了。
宝娣你七十岁了还在菜市场摆摊呀?我忍不住和宝娣聊了起来。
这是前两年的事了,我种点蔬菜,自己吃。吃不完就挑到街上来卖。我现在挑不动了,就让宅里的人带点出来,随便他们给我几个钱。妹妹,伲乡下人是大年夜的砧墩板,苦透苦透呀,田里归来吃晚饭的时候,蚊子叮了不得过。苍蝇也兴透兴透(非常繁荣的意思)。那你看电视的时候呢?我看电视的时候就点盘蚊香,定定心心地看。看电视是我最安逸的辰光喂。宝娣说到电视,脸上笑得像一扇打开的窗。
我无言。我曾经对宝娣说过:不识货看什么电视?我不知道电视对宝娣有如此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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