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_唐诗云_9787521205367

本书是新锐作家唐诗云的首部作品集。唐诗云在《白雪皑皑》中，以诗歌韵律一般的语言，以散文化的笔触，勾勒出几位颇具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笔触恣肆、敏锐、明快，有锋芒有温情，字里行间别有灵气贯注。王春林评价：尽管从各方面来衡量，唐诗云的这一篇《白雪皑皑》还远未抵达萧红《呼兰河传》的思想艺术境界，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有了类似于萧红这样标高式优秀作家的示范性存在，相信唐诗云在未来的写作道路上一定会渐入佳境，越写越好。

写人物是小说家的看家本领
张　陵
立这个题目，大实话，无新意。只因想起多年前，有权威人士忽悠“三无”理念，把小说写作带下沟里，进入误区，还白白浪费了好多青年小说家的才华。我们的小说写作确实有一段无光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管它是不是大实话，有没有新意，还得说，主题、故事、人物不能丢，小说家的看家本领不能丢。
唐诗云很有写小说的才华，好在没有浪费。她发表过不少中短篇小说，名声渐渐大了起来，正在引起关注。我注意到她的小说，更多的是发现，她把小说写作的基本关系把得很紧，基本功夫打得很实，看家的本领抓得很牢。这样的自觉，很多时候，比名气更重要。当然，每一个小说家，不同的创作阶段，会有自己不同的侧重。这个时期的唐诗云，对她笔下的人物，很有感受，很有心得，体现出在塑造小说人物形象方面的才能和优势。
这部中篇小说集子里，《得一》的故事讲得很精彩，而人物则写得更出色，给人印象更深。主人公王鸣作为一个在小城里崭露头角的书法家，本可以在自己的专业上有更好的进步，只因听从妻子姚得一的一步步安排，反而在仕途上更进取，渐渐失去专业上的努力。他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当官，也当不好官，但爱老婆，就得听老婆的。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性格发生了变化，价值观也变得庸常俗气了。他开始适应每天挖空心思往上爬的各种应酬，也敢动用公家的小金库来请领导吃饭。这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不仅走向堕落，而且进入了官场的凶险的圈套。当他享受洗浴中心的小姐“全套”服务被抓以后，他的人生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官职一撸到底，只能到远郊当仓库管理员。老婆姚得一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很快和他办了离婚手续，并且嫁给了专业坚守有成的竞争者。王鸣面对这一切，坦然接受，恢复了自己艺术家文化人的本真，也就是小说里说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看似讲情感的忠诚，其实有点禅意，有点“佛系”意味，一下子把人物的精气神提起来了，人物的思想内涵也更为充实了。倒不是禅悟、佛系、得一有什么奇效，而是说，王鸣这个人物看似很文人气，到底是有定力的。社会现实对他的打击，世俗观念对他的折磨，最终还是没有扭曲他的人性，也没有毁掉他作为一个文化人的品德。他的人生看似失败了，但他却因此找回了自我，找到了坚持生活和力量。这样的积极性支撑起人物形象，也让我们看到作家探求对人物更深刻的理解意图，看到作家塑造人物形象有自己独到之处。
《白雪皑皑》中的父亲形象，似乎也得到了这种思想定力的生气灌注。这是集子里作家写得最真实动情的一篇。可能带有比较多的自传成分，也自然带着散文的形态，写起来比较随性随意，小说的技巧反倒不那么讲究了。当然，作家没有忘记父亲形象的复杂性。事实上，尽管有些散文化，但父亲仍然被当作能够折射出社会现实的小说人物来打造。作家笔下的这个父亲并不那么完美。重男轻女的问题实属严重。当小学校长不管女儿的读书，当小地方的计生委干部就把女儿三次送人，还老被举报超生。当了村党支部书记工作能力上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还犯了傻，给非法集资当保人。出问题后，自己背了一身债，不得不让女儿给人打工抵债。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他心里还有其他女人。虽然不算太出格，更多的只是在日记里表达，却深刻影响到与妻子的情感关系，影响了家庭的和睦，给女儿的心灵留下创伤。可就是这样一个具有文人气质，毛病很多，有些毛病还相当致命的“问题”父亲，在现实中到处碰壁很不走运的父亲，几十年里，支撑着这个贫穷的家。事实上，他内心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因为这样，他所有的过错都可以被原谅，都可以被情感这层“皑皑的白雪”所覆盖。这种定力，一下子使这个父亲的形象不同凡响。我读过不少作家写父亲，但很少读到唐诗云这样写父亲。也许，这个父亲得到并坚守着作家在《得一》所说的那个“一”。
这个生活的定力，在《跑吧，现在》化为了主人公杨江平性格中的道德品质。我更愿意把这篇作品看作是唐诗云的小说力作，也看作是她小说创作阶段性的重要成果。很显然，故事主题倾向、情节结构安排、人物关系设置、性格个性打造等方面，作家都相当用心用力，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故事中的“我”，不再是一般冷静的旁观者，而成了生活矛盾的参与者。她交的男朋友陆翼，看上去是个成功人士，实际上是一个商界混混，设各种局来骗取钱财，甚至把女朋友也设计进去。从这样的人物中，居然引出了主人公杨江平。于是故事展开了其核心的部分，也展开了非常有趣复杂的人物关系。我们从“我”带有一点偏见倾向的叙述中，才知道了一直生活在底层的杨江平。这个曾经是类似黑社会打手的人物，一次次丢失创业的机会，在多年以后被生活打磨得如此贫穷，如此底端，如此边缘化，如此没有竞争力。命运还不断打击他，让他失去了在商场中如鱼得水的美丽老婆，最后还夺走女儿的生命，彻底砍掉了他的精神支柱。就是这样一个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的男人，却把女儿的眼角膜移植在自己的眼睛上，真正让自己与女儿永不分离，尽管他知道女儿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做到这一点？在这里，“我”的叙述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偏见化为一种不动声色的敬意。作品写出了在底层生活挣扎的普通人内心那种强大的道德品质，写出了一种人性情感不可思议的力量，升华出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境界。相比之下，那些时代的弄潮儿、时代的宠儿就显得渺小了。作家在现实复杂甚至丑恶的人际关系中，发现了普通人这样的品质，是一种良知，也是一种深知。人物性格就在这样的关系里塑造出来，很结实。
另外几个中篇的人物似乎可以有争议。不是作家不用心，而是叙事技巧上的运用不够控制造成的，如《绿松石》。这篇小说的立意非常好，也可读。以绿松石为寓意，写当年纯真的情感关系到如今成了各种名利交换物，人性严重扭曲异化。但过多地展开简蓉与燕于飞的关系使作品产生了多义性，从而转移了写单易与简蓉情感关系变化的重心。这两个女人的明争暗斗写得很充分，而绿松石象征着的主题却展不开，或者说，没能充分展开。这样，主人公形象就多少被埋入故事情节里了。如《我的舌头比牙齿坚硬》看上去抓人，实际上人物关系却有点错位。故事开头设计让读者去注意宋宁宁这个人物，但我们发现，叙事的发动者杨诗逸却把故事引向宋宁宁的男朋友、后来的前夫身上。故事矛盾基本上和宋宁宁没什么交集，只是让人知道这个宋宁宁到山区支教后，回去接家族企业成了女老板。而且我们还得知宋宁宁的性取向有问题。宋宁宁形象如此巨大的反差，缺少合理的交代和展开，也就挺立不起来。故事可能很新颖，但头绪就过多了。故事慢慢靠近写杨诗逸与宋宁宁的前夫，派出所副所长赵百宗的情感发展。而这个派出所的领导为女朋友的商业上的成功，参与了一项打法律擦边球的策划案。这样的人物以及人物关系容易产生一些歧义。
唐诗云的眼里有人物，心里有人物。这一点，对小说家而言，特别重要。看得出，她的小说里有的人物琢磨得多一些，就写得深入一些。有的人物琢磨得少一些，就写得弱一些。还是应该多琢磨，把人物想透。其实，每一个作家都被人物所困扰，都在为写好人物而努力。人物是写实小说的最低要求，也是写实小说的最高追求。看似简单，写好不易。能够把人物写准了，写好了，就是好小说。写出别人写不出来的人物，就是大作家，就具有经典价值。你看，说了半天，还是大实话。

一
如果没有奶奶的存在，我是必定要怀疑父亲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母亲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好在，奶奶不会是假的，自然她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也不会是假的了。但是，即便这样，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路边捡来的孩子依然占据了我不多的童年记忆中的大部分。
带着这个困惑了许久的问题，我从很早就开始了“偷窥”父亲的行径。
父亲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个习惯大约从他读高中开始，他喜欢记日账的习惯则是他成家后开始的。我第一次偷看到父亲的日记那年六岁，那时候家里订有《小说月报》《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对了，还有《知音》《今古传奇》和《故事会》，当然，还有报纸，从上到下的各种日报。父亲看报很快，一沓报纸很快就可扫完。他的阅读习惯很好，看书也很快。但凡订回来的杂志他也都会看，看完就借给人家，而且不需要归还。我对文字充满好奇，大约是从偷看他的日记和偷看一封写给他的标着“内详”字样的信开始的。很多年后，我努力寻找有关父亲年轻时候的故事，那些未被他写出来的，都是我试图想挖掘的。
在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记忆中，父亲始终干扰着我对世界的认知。我永远有做不完的作业，也永远有他不满意的地方。他永远沉浸在他仕途发展的前景和野心里，而我的母亲是那样的骄傲而固执。我害怕她发怒，她心底的冰山永远无法穿越。我避她，恨她，也逐渐理解她的孤独。
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帅。帅得像某电影的男星。他的眼睛深邃，双眼皮有好几层，鼻梁很高，右边脸上还有很深的酒窝。在父亲的日记里，写得最多的是他的母亲，还有关于他生命里的除了我奶奶和我母亲之外的另一个女人。当然，我在厚厚的几本日记里，也看到了他写的话，更多的是抱怨生活和我的母亲，以及希望我长大了能做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希望我是一个才女，一个独立的，不唠叨的，可以在思想上伴随丈夫走很远，生活上又可以对自己照顾得很好的女人。
在父亲看来，有这样一个贤淑的完美中国女性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哪怕不是眷侣，也是他的梦。可是，我好像没有一件事情能不让他失望。在看父亲的信的时候，我常如芒刺在背。
父亲在我们三人的名字上花了很多的心思。我的诗云就不说了，姐姐的名字叫婧，这个字在字典里是女子有才品的意思。弟弟的名字叫鑫，父亲说弟弟五行缺金。其实我认为父亲是希望两个女儿有诗情有才品就够了，儿子是必须有钱的。
从他给我们取的名字上看，他对我们寄托了无限希望。事实上，他对我们的学习并不关心，虽然他当了较长一段时间的乡村小学校长。
我依然能回忆起父亲供职的学校，宽阔的绿树成荫，学校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杉树林和两个很大的池塘。夏天我们在那玩水，在池边树林里荡秋千、捉知了、睡午觉，周围的树林传来此起彼伏的蝉鸣。
我四岁的时候被父亲带到这个小学，这让我过早地结束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我至今想起来，都不免心生几分悲凉。在今天，四岁应该顶多是幼儿园中班的及格年龄。而我自己到学校报道那天人还没有桌子高，被安排坐中间位置的第一排，屁股下面被老师专门垫了很厚的书。父亲给老师丢下的一句话是：“只要上课不闹，不需要额外管她。”
父亲这样做的原因有三：一是家里没有人带我。二则他本身就是校长，可以让我不到上学的年龄就入学，并且直接上小学一年级。第三个原因，大约也有一种让我自生自灭的成分在里面吧。我是这样猜想的。
有一回，学校组织植树活动，分发给每个学生一棵树苗。我把属于自己的那棵水杉从学校拖回来，放在家门口的河堤边。母亲一边帮我栽一边跟我说：“待你二十岁，我便将这棵水杉树锯了，给你做梳妆台。”母亲帮助我栽树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让我感激她的事情。
长久以来，这棵我亲自培土种下的树便深深地种下了我的各种小小的愿望。它除了是我亲手栽下的树，还有更远的意义。它的生，它的死，它终生的价值。
老家的房子是一座三层小楼，门前一条长长的河，后院有一片竹林和一口很大的井。那本是很美的故乡，但她没能给我一个美好甚至完整一点的童年。我时常安慰自己，他们爱我就很好，可是他们若真不爱我，又怎么样呢？倘若我就是那个捡来的孩子呢。我时常跑向那棵水杉树，将写满愿望的纸埋在它的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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