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自序
一转眼本书出版已有15年,而距离最初的英文版则有25年了。
我也老了。
我的意思不是说老了爱唠叨,所以再版就得唠叨个序。我是有话要说。
最早的英文版是我1995年初在ANU完成的博士论文。十年后稍事修葺出了中文版,这次通知我要再版,让我修订。我的第一反应是没什么要改的,可看着看着,发现不用修改的是语音学基本技术层面上的七章(第三到第八章,第十章),还有全书开头第一句关于研究宗旨也没法改:
声调相对于声母韵母而言,好象比较简单。其实不然,我们对声调的研究是最不充分的。不管是起源、演变,还是共时的分布、变异、习得…等等,我们都对之了解最少最浅。究其原因,首先在于描写手段的欠缺。
再版很有把握地说,现在我们对于声调的了解,在下列几方面都有了实质性提高,而最后三点已经远远超过了对元音辅音的认识水平:
1) 关于语音学的基本理论,一般语音学还缺乏普遍性理论。
2) 关于声调的属性,他是音节的直属成份,这解决了过去几十年不知所云的‘Tone Baring Unit’ (TBU) 问题。
3) 发现并音法化发声态系统,发声态在音节中构成声域。
4) 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声调构造模型。过去只知道声调是区别词义的音高,但实际上有声域、长度和音高三个成份。
5) 构建了通用调型库,这是声调类型学成熟的标志。相比之下,元音辅音都还没有一个具备充要性条件的类型系统。
6) 在类型学基础上,建立了声调起因理论。
7) 在类型学基础上,发现了声调演化律。
由于当年声调研究落后是本项研究的驱动力之一,所以这宗旨没法改,只能在此交代几句。
关于第二版有几点可以总结的。
第一, 技术层面的操作做得系统而彻底,至今看来还是没什么大毛病,最多可以说音强的测量和两字调的测量和表达,都还没有深究他们的理论意义,即他们的音法学功能。
第二, 本项研究为我以后的音法学大厦打下了第一根桩基,下述意义是后来逐渐显示的:
a) 首先是发现了发声态的音法意义。以往的研究都是从生理、物理学角度来探讨发声态的。发声态的语言学意义是很早以前就为大语言学家如霍克特等人注意到的,但一直无法在语言学内范畴化。本书是第一次把他音法化,即把他作为音系学特征进行了系统处理。具体来说,就是把发声态和声域关联起来,用发声态来定义声域。
b) 由此发展出一个分域的声调模型,当时是阴阳两域,即为后来上常下三域中的常域和下域。
c) 这个两域声调模型也是五度,但分布在相差一度的两个声域中,每个声域四度,加起来是五度。这是后来的三域六度的原型。
第三, 第二版的主要修订是第二章和第九章中的认知范畴。第二章音法分析所改甚多,至于类型学和发声态系统那时候还没这概念,所以第九章中加了两节。
第四, 语音学技术方面还是有可增补者,主要是气声的测量。根据通行的语音学理论,语音四要素(音色、音高、音长、音强)中没有发声态的地位,所以最初的英文版没有这内容。再版要增补有点不现实,因为这是另一项大规模的实验。上海话在最近二三十年中由于受普通话影响变化很大,最显著者之一就是气声的弱化甚至消失,所以,这倒是一项很急迫的田野语音学课题。
还有几个术语修改要说明一下:1)‘音韵’在大部分场合改为‘音法’,如‘音法单位’‘音法派生’‘共时音法学’等,少部分场合还保留,如‘传统音韵学’‘音韵组合’等。2)‘音法学’是一个把历时音韵学、共时音系学、语言语音学、音法类型学、演化音法学等都网罗在内的总括性名词。共时音系学有各种流派,如音位学、生成音系学、自主音段音系学、优选论音系学,还有我主张的音节音系学,本节采用的是音节音系学,简称音节学。3)‘韵基’改为‘韵体’(=韵母–韵头)。这个成份以前没有专门名词。叫‘韵基’也许是考虑到他是押韵之‘基’,但其实像eng 和ong韵基不同,照样押韵,i 和y,in~ing,甚至an~am都可押韵,所以他不是‘基’。再说,韵基既指韵腹如a,也指韵腹和韵尾的组合如an,后者是个组合体,不是基本体,更不能叫‘基’了。叫‘韵体’好多了,他继承了拟人式叫法,韵头接韵体,韵体再分上半截的韵腹和下半截的韵尾,般配得很。4)‘韵核’改回‘韵腹’。5)‘通音’在需要的场合改为近音。6)‘介音’在需要的场合改为‘韵头’。7)‘阴域/阳域’改为‘常域/下域’。
本书初版和英文版的扉页上都以大物理学家开尔文勋爵下列名言作为主题引语:
我常说,如果你能把你所讨论的事物加以测量,并用数字表达,你就对它有所了解了。如果你无法把考察对像量化,那么你对它的知识就很肤浅,实在难以令人满意。
没成想赖福吉(2005)的最后一本著作《语音数据分析》(朱晓农等译,2018)扉页也引了同一句话,可见对理论音系学脱离语音数据的形式倾向所感略同,对语言语音学即音法学的科学化渴望至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语音数据铺天盖地,所以再版扉页上引了相反意思的话,要把学术方向拉回到音法学理论中来:
从语音数据到音法范畴…
说起来是短短半句话,
认知上是高高万仞山!
斯人已逝!看不到他下一种著作了,否则也会引一句相似的题记吧?
2019阳春日
序于 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