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流动的时光与被镌刻的不朽记忆
——关于《流动的盛宴·修复版》的一些说明
感谢有机会可以翻译欧内斯特·海明威(以下简称“海明威”)的著作《流动的盛宴》。
在决定翻译这个崭新的中译本前,我刚完成了自己第四本书的写作:一本描述巴黎文化和生活场景的文集,文集里记录了我在过去十年,反反复复进出巴黎的各种收获和经历,以及甘苦交织的回忆,好像和手里这本《流动的盛宴》有很多共鸣。这样的共鸣,来自巴黎这座城市给予我在文化艺术上的无限滋养,也来自也许是和海明威年轻时代在巴黎所经历的相似的美好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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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年的翻译,断断续续,坚持和一些痛苦的文字纠缠,当我敲打完最后一行文字的时候,我还是那么开心,因为我特别感谢海明威的文字带我进行的这趟文学和时光之旅。我在巴黎小住的时日,在巴黎的六区租下公寓,日日都可以按照海明威当年的散步路线走过六区或者五区的那些公园、教堂、博物馆以及其他建筑,想象当年的海明威,在年轻时代所经历的一段“黄金岁月”。在海明威的文字中,巴黎是不朽的,那些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存在的巴黎风光依然照耀人心。我在早晨跑过卢森堡公园,幻想着那些文艺风景、电影中的翩然自我,在巴黎的当下仍然是鲜活的,鲜活到给予内心极大的鼓舞和安慰。
阅读和翻译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我能强烈感受到一个年轻作家当年的激情涌动,饥饿但又饱含理想主义的内心。这种理想主义的情怀往往更加激励人心,在当下的时代显得可贵。我认为这是一个伟大作家写给现代的我们的一封情真意切又真实浪漫的情书,它不仅仅是一段关于巴黎岁月的记录,更是一次灵魂的启迪和鼓舞,让我们在面对人生困境和焦灼的时候,可以以更加坚韧和强大的内心去应对这份苦痛。海明威的真诚以及在这份真诚写作下被烘托出的文艺巴黎,成为追寻文学艺术的我们最真实也最富有想象力的一个存在。《流动的盛宴》让我相信,巴黎是
我的“彼岸”,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一种幸福的归属,那是文学性的,是乌托邦化的,也是超越了时代的。阅读和翻译《流动的盛宴》一书,让我得以“活在自我的时代”。
巴黎以这样自我的方式存在着,以外貌的不朽和精神的慰藉抵抗了时代洪流的很多虚无和可憎。阅读《流动的盛宴》让我发觉,原来海明威已经记录过的巴黎,还可以在此刻呈现出这种坚持的力量和不变的决心,让身在此城的你我,有了同样的力量。有一日,我也在傍晚路过卢森堡公园的池塘,儿童们开始在池塘中放玩具游船。我想起海明威在书里描述他和他的第一个儿子邦比的对话情景。他也会带着邦比,在傍晚,在结束了一日写作后,散步回家,经过卢森堡公园,并且带着邦比看公园池塘中的玩具游船。此情此景还在上演,时光在巴黎仿佛失去了效力,让我轻松回到过去。
我又想起海明威饿着肚子去卢森堡博物馆看画的日子,他回忆着:“走进卢森堡博物馆,如果你腹内空空,饥饿到空虚,挂在博物馆里的名画就都显得鲜明,更加清晰也更为美丽。当我饥饿的时候,我学会了更为深刻地了解塞尚,真正弄明白了他是怎样创作风景画的。”在海明威的文字里,我强烈感知到这种饥饿感,一个作家清贫但无比快活的内心,这种内心让我感动落泪。在这本书中,海明威记述着他与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的细碎生活。在翻译《秘密的欢愉》一章(增补的“巴黎素描”部分)的时候,我读到海明威对于社交和世俗的抗拒,夫妻两人对于巴黎式的“波希米亚”生活方式的追逐,充满孩提乐趣,那样任性与骄傲。海明威故意蓄起长发和胡须,以流浪的行头抗拒巴黎“右岸”的道貌岸然,全然是一个孤独的作家形象,让人热爱。
当然,《流动的盛宴》早已成为关于20世纪20年代巴黎文艺风景的经典读本,被海明威在书里描述过的文学家、艺术家们成为耳熟能详的具有标签化的人物谱系,在海明威鲜活与生动的描述里,我们得以回到一个“黄金时代”的巴黎。在翻译此书的过程中,我力图把书里提到的每一位文学艺术人物和与此相关的历史事件都标明注解,争取给予读者更多的信息与史料。就像是导演伍迪·艾伦想在电影《午夜巴黎》中回溯的经典场景一样,散落在尘埃中的这些碎片,显得珍贵迷人。
我在今次的翻译过程中,亦试图去了解与获悉一个更为私人的视角,而这样的视角确实也在今次的翻译中得到了一次释然与更为深入的理解,那就是海明威是一个如此细腻、幽默、深刻、宽容又敏感的作家。在翻译书中最长的章节《司格特·菲兹杰拉德》的时候,我一边阅读海明威笔下的司格特·菲兹杰拉德,一边思考着海明威到底对菲兹杰拉德保持着怎样的看法。海明威描写了这个神经脆弱、内心敏感又有点儿宿命论的年轻作家,两人结伴去里昂的场景被海明威描写得分外有趣,在他笔下,菲兹杰拉德仿佛是一个长不大的乖张儿童。显然,海明威对菲兹杰拉德充满了一种兄长般的照顾之情。据此,我认为海明威是如此的宽容与善良,这种善良或多或少也是他从彼时同样生活在巴黎的美国诗人、作家埃兹拉·庞德身上受益而来的。在《流动的盛宴》里,这些文学巨擘互相影响与帮助提携(或者是反目成仇,不相往来)的故事似乎更为精彩,成为文笔之外海明威的一种情感寄托。回到海明威描写的菲兹杰拉德,在《司格特·菲兹杰拉德》一章末尾,海明威诚实地写出了他对于菲兹杰拉德的新书封面的厌恶感,略带幽默,让我发笑:“书外面套着一层艳丽的护封,我记得那用力过猛、品位低廉加之滑腻的外观让我觉得非常尴尬,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本蹩脚的科幻小说的护封。”
在翻译《流动的盛宴》之前,我不曾懂得海明威文字的妙处。经过了这次的翻译,我才发现海明威是个文字高手,他的用词和造句简洁有力,精准而绝不会拖泥带水,在自我风格的文字世界中又凸显着内心最为真实的本我形象,确实是文学大师。翻译这样的大师文字,对于我亦是一次灵魂净化和学习之旅,显然是翻译工作之外最为开怀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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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流动的盛宴》是一版修复本,它基于纽约斯克里布纳出版社2009年再版的《流动的盛宴》(修复版)翻译完成。1964年,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出版了第一版《流动的盛宴》。修复版除了完整呈现《流动的盛宴》最初版本的前面19章内容,还翻译了增加的“巴黎素描”部分,这一部分共增补了10个章节。此外,我还摘译了修复版最后的“碎片笔记”部分。2009年版中的“碎片笔记”中有诸多重复的海明威的手稿文字,我摘译了其中重要的部分,以便读者阅读,并为大家提供一个海明威更为完整、私人的关于此书创作初衷和心路的描述。
在2009年版《流动的盛宴》(修复版)开篇,海明威的孙子约翰·海明威(Seán Hemingway)撰写了引言,详细介绍了《流动的盛宴》一书的来历,以及现在呈现在读者手中的这本修复版所添加的章节和内容,解释了修复版和此前版本在章节排序上略微不同的问题。根据他的描述,修复版对1964年初版做了较大的增补和修订。比如,修复版删除了初版的前言。他解释道:“在此前的许多版本中,那篇前言是海明威的第四任妻子玛丽·海明威通过一些手稿的片段拼凑撰写的,并非出自海明威之手,因此在修复版中被剔除了。”对于为何要出版修复版,约翰·海明威也在引言里为读者作了解答。他认为在海明威去世和《流动的盛宴》首次出版的三年时间里,玛丽·海明威和斯克里布纳出版社的哈里·布拉格对书稿进行了一些重要改动。约翰·海明威对于业已出版的《流动的盛宴》中编辑所做的修改保持强烈的怀疑态度,认为:“它们是编辑试图作出的(修改),她(玛丽·海明威)经过了作者的同意吗?”
我在翻译修复版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初版的最后一章叫作《巴黎永远没个完》,现在被重新命名为《施伦斯的冬天》。初版共有20章,在修复版中被合并为19章,即本书第一部分,其排列顺序遵照2009年版《流动的盛宴》(修复版)呈现。初版中的《一个新流派的诞生》被归到了全书第二部分“巴黎素描”,成为其第一章。“巴黎素描”共有10章,每一章都是作者在不同时期完成的。根据约翰·海明威的解释,“巴黎素描”增补的这10章都没有达到让海明威满意的程度,它们共同呈现了一个更为开放的写作格局和空间,作为海明威在巴黎的创作生涯的更为细致入微且颇带主观感受的方式补充了该书第一部分的原始内容,也是对之前出版的版本的补充和映照。
关于“巴黎素描”10章的排列顺序,约翰·海明威解释道:“我用一种稍微富有作者乖张个性逻辑的方法为附加的10章排序。《一个新流派的诞生》被放在‘巴黎素描’的第一章,是因为它在初版中就有,编辑把它放在了《福特·马克多斯和恶魔的信徒》和《和帕散在圆顶咖啡馆》之间。就这一章,海明威写了两个不同的结尾,负责《流动的盛宴》的编辑对两个结尾做了编辑和合并。本书将两个结尾共同呈现出来。同样,《埃兹拉·庞德和他的美好心灵》本是初版中的素材,却曾作为单独一章被海明威写就,事实上,这一部分在初版中曾被海明威删掉。”如今,大家可以在本书中仔细并全面阅读海明威的文字和内心。修复版无疑是一个“全版”。
我认为,增补的“巴黎素描”非常重要,它们极其细腻,为此前版本的《流动的盛宴》带来更加私密的文学景观,也让人能够以海明威的主观视角和描述去窥探他当年在巴黎与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的生活与情感起伏。比如《秘密的欢愉》写的是海明威蓄长发,他和哈德莉一起决定把彼此的头发留到相同长度。这是关于这位作家和他的妻子间亲密关系的大胆描述,让我们想起海明威死后发表的小说《伊甸园》中的某些段落。这一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特别鲜活的印象:海明威作为一位年轻的职业记者,他穿着一身上好的西装,配上一双上好的皮鞋,需要注意当时的社会习俗以及遵循当时的着装标准。一个人头发的长短始终是一个话题,它让今天的年轻人产生共鸣,他们在开始职业生涯时也会考虑自己的头发长短。海明威通过将头发留长这一简单行为传递出一种复杂的动机和设定:他由此过渡到崭新的波西米亚生活方式,成为全职小说家。这番行为让他可以专心写作。这一章也是海明威对他当年巴黎写作生涯的一次重要记述,理应全面呈现给读者!
《一家奇怪的拳击俱乐部》是关于一位不太为人知晓的加拿大拳击手拉瑞·根思和他在阿纳斯塔西俱乐部的业余教练的故事。阿纳斯塔西俱乐部是一处带舞厅的餐馆,位于当年巴黎的贫民区。这一章是对20世纪20年代巴黎生活不同寻常的描摹,充满时代和城市印记,也透露出热爱拳击的海明威在欧洲担任记者的经历。
关于彼时海明威在巴黎的生活场景,读者还可以从《邦比先生的教育》一章中获得弥足珍贵的信息。这看似白描的一章原本保存在一份手稿上,记录了海明威和他的儿子邦比在巴黎一家咖啡馆加入菲兹杰拉德的饮酒活动的逸事。这一章就海明威描写过的菲兹杰拉德的酗酒问题,以及他的妻子塞尔达对他写作才华的妒忌提供了另外一个例证。紧接着的《司格特和他的巴黎司机》一章也为我们提供了更多关于菲兹杰拉德的逸事。虽然这一章并非和巴黎相关——故事发生在美国,是1928年秋季菲兹杰拉德和海明威一道观看普林斯顿的橄榄球比赛之后发生的事,但我认为,本章充满了海明威式的幽默与入木三分的人物描摹风格,恰好是一种人物“素描”,为初版中的《司格特·菲兹杰拉德》一章增添了额外漂亮的一笔,再次凸显了菲兹杰拉德身上所蕴含的复杂的悲剧性,以及其宽容、慷慨、忠诚、乐于付出的性格。
在初版《流动的盛宴》中,《引水鱼和有钱人》一章曾被合并到了《巴黎永远没个完》中。修复版把这一章独立出来,为读者详细复原和呈现了海明威在结束他的第一段婚姻,与哈德莉分手后,内心的煎熬与承受的道德悔恨,以及他和第二任妻子宝琳相遇后,内心感受到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幸福感”。可以想象,由于海明威的第四任妻子玛丽·海明威是初版编辑之一,这些内容是无法在初版中得到完整呈现的。在我看来,所有这些修复都更为人性与客观,还原了彼时海明威的内心挣扎和情感纠葛,也为海明威的情感研究提供了鲜活的历史佐证。
《虚无,为了虚无》是海明威花三天时间写成的,写于1961年4月1日到3日,作为本书合理的最后一章而存在,它更多地反映了作者当时的心境。尽管当时他的健康每况愈下,精神偏执,并与严重的抑郁抗争着,但他依然坚守着撰写本书的承诺。正如海明威在西班牙内战时结识的朋友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在他的《小王子》一书里所觉察到的:只有拥有内心,我们才能正确洞察事物,因为事物的精髓并非肉眼可见。通过补充的这一章,我能阅读出海明威内心关于绝望命运的一种隐性表达,那就是他行将结束生命的一个悲伤的预兆——在此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他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翻译本书之时,我通过阅读约翰·海明威的回忆才知晓海明威曾为本书草拟过很多标题:《无人知晓的部分》《寄予希望与精彩的写作(巴黎故事)》《为了真实而写》《好钉由钢造》《咬在指甲上》《一些过往之事》《一些人物和地点》《它是如何开始的》《去爱与写得精彩》《拳击场上大不同》《当你曾在那儿时,如此不同》。
根据约翰·海明威的回忆,海明威还曾试探性地把标题定为《早年之眼与耳》(在巴黎的早年岁月是怎样的)。就此标题的严肃性来讲,我想海明威只不过是试着通过这个标题去找到他所深信的有关他写作技巧的关键方面。“眼睛”这一术语通常作为艺术鉴赏的角色被使用,在写作和绘画之间引发一个有趣的对比,这是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讨论的一个主题,特别是他从塞尚的画作中吸取到的东西。在20世纪20年代的巴黎,海明威首先锻炼了他的双眼,发展了从渣滓中辨识金子的能力,而后他把自己的观察转化为文字。“耳朵”,我们认为它大多是和音乐组曲有关,对于创意写作显然是非常重要的。把文字大声朗读出来的时候,海明威的作品通常非常好读。一篇文章写完时,他的文字非常严密,以至于每个字都是完整的,像是一篇音乐组曲中的调式。在海明威早年的巴黎岁月中,他从葛特鲁德·斯泰因,尤其是从詹姆斯·乔伊斯那里学到了写作中的韵律和回环往复的价值。乔伊斯的杰作《尤利西斯》由莎士比亚书店的西尔维亚·比奇出版,是一部用艺术大师级的手法展示了英语诗文的非凡之作,当你把这些诗文念出声来时,它们充满灵性。
《早年之眼与耳》这个书名表达了打磨写作技艺的需求,这是海明威深信不疑并毕生致力锻造的方向。我觉得这个没有启用的书名彰显了海明威的内心召唤:作为一名作家,你需要用生活的磨炼去锻造你的能力。对于彼时的海明威来说,巴黎正是一个锻造和修炼笔力的完美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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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致谢。
这是我第一次翻译文学作品,纰漏之处,欢迎指正。感谢我的出版人张进步、程碧,是你们的一致认可和鼓励让我可以一路前行,将《流动的盛宴·修复版》呈现在读者面前。感谢图书编辑孟令堃的细致工作。
搁笔之时,我想起20世纪50年代,张爱玲曾翻译过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老人与海》。张爱玲在她的译者序里写道:“担忧我的译笔不能达出原著的淡远的幽默与悲哀,与文字的迷人的韵节。”张爱玲的敏锐也道出了我内心同样的感受,那就是海明威作为一位伟大的、富有阳刚与男性主义气质的作家,他笔下这份迷人的神韵与引人心伤的幽默文字,如此真诚又坚毅。海明威在巴黎的彷徨与惆怅,热爱与孤独,透过《流动的盛宴》缓缓溢出,亦刻骨铭心映照着当下的我,在巴黎度过的那些自我时光中,所获取的最真挚的回忆……
张朴
2018年12月初稿
2020年3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