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我的故知[1]
玫瑰颤动,恍若昔日;恍若
昔日,骄傲的百合随风摇曳;
每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我故知。
——魏尔伦《三年之后》
我离开故乡已经进入第三十一个年头了。但我每年春节都要回家。
每一年回家,我都会耳闻目睹故乡新的变化和新的进步。但我对故乡的新貌,却一直有着一种心理上的不适。不是我不欢迎故乡的新变化,每个人,哪怕是最守旧的人,都会欢迎向上的新变化,希望生活变得更加富裕安康。这是故乡祖祖辈辈人代代相传的期盼。
只是,如今故乡的这种新变化,太过彻底了。熟悉的生活场景不见了。河道填埋的填埋,污染的污染,空气里还常常飘荡着异味;肥沃的土地上不再种植熟悉的水稻、小麦,而是“种上”了厂房和纵横交错的水泥公路;鸦雀争鸣、鸡犬相闻的生活,被隆隆的机器声和汽车声盖过……繁华热闹是故乡的新生活。“格式化”,我曾经借用这样一个词来描述故乡的这种新变化。格式化意味着清零,与旧生活割袍断义,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故乡对新生活的向往,就像三十余年前,我为了摆脱乡下贫困且艰难的生活,发愤读书考大学的心情一样。为的是逃离旧生活的轨迹。但是,当我真的逃离故乡,远走他乡,学习、工作、生活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物理形态的故乡可以发生格式化似的改变,上班下班灯红酒绿的生活状态也可以迥异于故乡的兄弟姐妹,但是,关于故乡,关于成长的记忆,关于亲人间的嘘寒问暖,却是永远无法被格式化掉的。
年岁渐长,关于故乡的旧时景象却越来越清晰,眼睛睁闭之间,关于故乡的记忆,就像电影一般回放,不会有一丝岁月的窒碍。于是,有了我笔下源源不断的江南旧闻,为自己,也为父母兄弟及故乡的朋友们,重构了关于旧故乡的集体记忆。
“你怎么会把故乡旧事记得那么清晰?”许多朋友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想起故乡,想起远在故乡的父母兄弟的时候,这些影像就如大河奔腾,汹涌而至。这就是故乡。故乡的大地有一种特别的神性,无论是希腊神话里赋予大力神安泰力量的大地母亲,还是荷尔德林对故乡的叙说,就像里尔克《民歌》里那土豆地里的呓语,都讲述过故乡大地的神性……于我而言,这块大地同样也曾赋予我力量,赋予我温暖和安全。这也是我每年春节都想方设法拖家带口挤上拥挤的南行列车或飞机,回家过年的动力所在。
虽然如今沟通方便,亲友间电话、邮件、短信、微信,甚至视频交流,同样可以表达真挚的情意,但这一切只是偷懒人的拜访,永远无法取代自小打闹一起长大的兄弟间推杯换盏里的亲情,永远无法取代年老力衰的父母看自己孩子时透着笑意和爱意的眼光——我们是在这样熟悉而温暖的眼光下长大成人的。
亲人间的相聚,不是虚头巴脑的客套,而是一种真切的相互确认:我们是亲人,我们在一起,哪怕平时为了生计我们天各一方,但该回家的时候,我们都会回家。回家才是我们的价值判断,与生活困顿或富裕没有关系。
故乡的变化依然在继续,新的家园让我感到陌生,熟悉的场景正在快速消失。我们与故乡的纽带正在被一丝丝割断。每年春节,我都会在故乡的大地上徒步漫行,努力追寻那些曾经熟悉的场景,触摸已经陌生的世界。虽然许多东西消失了,许多场景改变了,但那熟悉的乡音,熟悉的绿植,熟悉的鸟鸣,依然顽强地阻击着最后变化的到来:
一切都似曾相识,甚至擦肩而过的问候
也充满情谊,每一张笑靥都充满亲缘。
——荷尔德林《归乡——致亲人》
所谓对生身之地的感觉,无论古今中外,普天之下,莫不如此吧!但是,得有家可归。我不在乎千篇一律的新故乡,那林立的高楼厂房对我无足轻重。我只在乎故乡除了有可以依恋的亲人,可以归巢的祖居,可以凭吊的祖坟,还有清澈的河流,高远的天空,还有那些榉树、翠竹、白头翁、黄雀……
每一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我的故知!
没有了这一切,就再也不会有乡愁。
朱学东
2016年1月31日
[1] 本文原刊发于《中国青年》杂志,2016年曾被江苏省多个城市作为高考模拟试卷阅读理解试题,包括笔者的母校江苏省前黄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