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些观点,关于诗歌
[1]
自觉并无足够能力来面对这个词语以及她所归属的世界。一个赤贫的人,涉足宫殿,内心并非一味喜悦、惊动,而是惶恐且愧怍的。于我来说,诗歌就是辉煌的殿堂。虽然在时下她蒙尘蒙垢,甚至被唾弃和嘲讽,但并不会因此有损她自身所拥有的高贵品质与精良质地。好的事物终究是好的,走进一座数百年以上的古宅旧宫,若能虔诚相待,心怀敬意地去抚摸她的廊柱与雕漆,一定会感受到岁月难以侵蚀的纯良。好的事物,必由纯粹的心血和意念构筑,一丝不苟,无懈可击。
诗歌最繁盛的时代当属唐宋,这是公认的定论。可是,汉语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具备了丰沃富饶的意蕴,《诗经》虽为选本,但如同三江源一样清澈纯净的语言和朴素真挚的诉说,令人一读再读,永不生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七月流火,五月鸣蜩”……时时读诵,时时动容。稍后,屈子独领风骚,将诗歌园地的瑰丽几近独自占尽。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悲怆刚毅,用来作为这个悲剧男子和其所处时代的写照也是妥当。两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古诗十九首》以清平诉哀怨,冠冕五言。魏晋东西,南北分朝,被时代的萧萧秋风刮尽繁丽花叶,枝干铮铮,刚朴劲韧,如果摘下一段细细咀嚼,唇舌会染上浓烈的凄苦。唐代富庶繁荣、气象磅礴,文化上等同国势,恢弘豪放。中国诗歌史上的两座高峰,李杜双子并立,无可比肩,诗歌园地百花盛放,灿若云霓。自宋以降,诗歌以词的形式走上文坛,长短错落,娇俏灵动,作为诗之余,亦明艳动人、姿色出尘,喝够了大唐的烈酒,尝一盏明前清茶,亦沁人心脾。
白话文出现前,诗歌始终是文坛的常青树,她发出幽微但真实的声音,以特有形式展现时代的美与丑、善与恶、悲与喜。古典诗以各种形式、风格、内涵将汉语锤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现在仍有许多人难舍古典诗词的情结,坚持写古体诗词。可私下里觉得韵味毕竟是衰了的,那种神韵,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恐怕很难追上了。心内思之,颇觉遗憾。古典诗词创作囊括了许多知识,赋、比、兴,押韵、平仄、对仗,等等,这些学问,不应该随着语言现象的改变而式微甚至埋没,毕竟是我们先祖历经几千年用心血酝酿的经验和智慧。古代汉语与古代诗歌互相成就彼此,言约而意丰,语短而情长,有时区区数字,竟可以展现一幅山水或人事的阔卷。文学艺术不应该以实用性作为传承与否的标准。
白话诗歌时代,也涌现了不少名家名作,徐志摩、戴望舒、穆旦、顾城、舒婷、海子,等等,因为一一仔细读过的并不多,仅就个人寡闻,他们代表了白话文以来现代诗的最高水准。他们的诗歌里有血肉和灵魂的芳香。
只要母语不死,诗歌写作都会、也应该持续下去。她虽从格律的整齐有序、步调统一,变为自由行走,但内在的气韵是一致的,都要走出思想的精气神,走出汉语的凝炼美。这是文学形式承续的必然性,也是写作者应该担当的使命。汉语写作的宝库中,累积了太多诗歌的珍珠,实不该因为不具备现时的商业价值而漠视她,甚至唾弃她。应该相信,真正美好的东西,是不朽的。
诗歌衰颓,客观讲,还因为缺少一定数量的优秀诗人和杰出作品。
[2]
自惭并不具备诗歌研究能力,鉴赏力也很有限。凭着对于语言以及语言背后诸种人生况味的理解,觉得好的诗歌一定如同一粒子弹,触目瞬间,能够洞穿人的灵魂,迅即无声。或者,会让一个人业已干涸的灵魂逐渐湿润,继而浪潮迭起,波涌不息。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读懂这首诗的时候,不禁落下泪来。仿佛看到王维惜别挚友元二,抚着他的肩膀一杯杯劝酒,两双眼睛泛红,两只酒杯频频相碰,一次次仰头尽饮。因为王维懂得元二此去的艰辛和孤单,所以他怜惜元二,怕他西出阳关连喝杯酒的人都没有。可惜年少时并不懂得这份深情。现在来看,前两句岂止是写景的闲情,那天早晨,王维整个内心已被渭城的雨水湿透了。因为离别,劝喜不劝忧,要笑着,将泪水和酒吞下。感情如此深重,须得忍住翻涌滚腾的悲伤,这远比悲伤本身更加让人不忍思量。这份深情与悲伤却被王维用清浅显白、极为节制的语言表达出来。
读到“夕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也止不住落泪。出门在外,征战数载,咬紧牙关不死,只为回到故土和亲人身边。终于回还,心心念念的人事早已沧海桑田,贮藏在胸中的浓厚情感,连寄托之处也丧失了,一颗心茫茫虚空,无所牵系。这种绝望唯亲历方懂得。
泰戈尔《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和叶芝《当你老了》,把因爱而生的浓厚绝望描摹得如此令人唏嘘。很爱你,可是对面不识;很爱你,可是生命有局限。
小说,是一场华丽的粉墨表演;散文,是可以发出声音的草木或流水。唯有诗歌,是生命的泪水,它安静深藏体内,无论源自羞愧还是悔恨,源自喜悦还是幸福,它都具备一个本质:纯净。好的诗歌,是泪水凝结的珠玉,具备水的纯净,玉的硬度,和源自人体骨血的温度与悲悯。所以,好的诗人,内心须得是干净且强大的,含垢忍辱初心不改。
[3]
非常惭愧不会写诗,不懂得写诗的技巧。甚而至于读过的名家名作也有限。写诗,因为心内有冲突,即所谓“块垒”。人的一生,如果精神并肉体活着,就会像条河一样时刻都有跌宕起伏,或爱或恨,或喜或忧,或得或失。剧烈的动荡形成浪头潮汐,在静静的波面下,暗流涌动。命运的叵测,将人带向未知的前途,因此也难免河流淤塞,或者枯涸断流。诗歌,是断崖飞瀑,将郁积的能量瞬间爆发,没有犹豫与迂回,省却过程,呈现极端之美。在人生之途不平不顺不畅的时候,一个人若能借助文字得以突围内心困境,是幸运的,于我,也是廉价和妥当的疏泻方式。
逐渐对交流失去兴趣,世相人心诡谲难测,较之现实,言语何其苍白无力。作为沟通工具,言语同时具备道具属性。一段时期,什么话都不想说,不想对人讲,也无法去虚构一个故事。于是,作为一种倾诉途径,诗歌点亮一些幽暗时光。诗歌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方式,任你激情燃烧或者泪飞倾盆,她静静地,以全部的包容,把你的喜怒哀乐打造成一串项链,戴上你精神的项颈,如此真诚、凝练而不失优雅。感谢诗歌,或者文字,她以这样的姿态帮助一些人完成属于自己的交流。
因为不大懂得诗歌的技巧,所以写出简单清白的文字。不知这样是否算作诗歌。时下有不少人从事诗歌写作,有的作品实在读不明白,读来很是辛苦,以致丧失阅读的兴味。不觉得这是诗歌的高妙和本质。越美的女子越素净,越纯的水越清透。唐一代诗歌名家辈出,杰作灿若星河,但脍炙人口的,大多白如口语。
“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完全纯白描述,清浅如水,但组合起来,却是气魄宏大、撼人心怀。好的诗歌不拒奇妙的艺术形式和鲜奇的措辞用语,但最终以境界、情怀取胜。无意自捧,表达一种观点。当然怀着私心,希望有机缘见到我的诗歌的人,可以轻松读懂我的文字,但又不会因此而觉索然乏味。真水无香。希望自己的诗歌、文字、生命,都能具备这样的品格。
诗作在不同时间完成,可以窥见创作风格和表达方式略有不同,折射生命成长变化的过程。但是,诗歌属于真诚的文字,她不会扭曲一个人的本质去表达。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诗歌忠诚于写作者的内在,忠实反应他的品格、质地、层次。
跋涉世间,在爱恨中起落,在得失中悲喜,在荣辱中沉浮,如果探求终极,许多事情了无意义,但是,过程便是价值。过往不再重来,此一时,彼一时,我是我,我亦非我。以笔为耜,翻耕时光、播植善美,也算是对生命的一种敬意。
以《缺》作为全集名号,取自其中一首诗。有着完美主义的癖好,不知以何命名方能准确表达当时心境之下的所思所虑。逐一遴选,最后落定。人生没有圆满,即便圆满,也不过昙花一现。如同天上月,只有月半才会盈圆一次,其他时候皆有缺憾。从上弦月慢慢努力到一轮玉盘,尔后即刻亏损,慢慢变为初始时一道细细的月牙,只是方向恰好相反。物质,精神,无一不是这样的轨迹或轮回,盈与亏相克相生,祸与福相弃相倚,舍与得不离不弃。纵有太多缺憾,缺憾本身,又何尝不是生命的馈赠呢?花好月圆,历来只属于美好的祝愿。
世间本沧桑,但如果你心怀善美,万般皆有诗意。生命不易,然“诗穷愈工”,希望困境能够打磨一个人的精神或者才华,如一弯清月,在他人生的夜空煜煜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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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第一本书出版已近十年,其间诸多计划落空。这十年身居京城,在宏阔冰冷的石头丛林中最终适应下来,与诸种困境缠斗搏杀,身心备尝艰辛。又于不意中,痛失母亲,一度心意衰冷,颓废几近难以自胜。最终不得不承认,人生后半程,便是逐一失去的过程。现实生活的铁齿铜牙可以轻而易举咬碎梦想的根根肋骨。可是根植于心的初念始终是许多人心底的一个情结,即便它不过是个人深夜独行时手持的一枚小小烛火。太多的人,在潮涌的生活之流中是卑微的,力不从心,即便运筹帷幄、步步为营,最终也不过沦陷于柴米的计较。但是,卑微者依然可以努力散发属于他自身的生命之光,如萤火虫,微弱而美好。如果能够这样活着,本身已是一场胜利。
谨以此书,献给这十年。也作为奉送母亲的微薄小礼,愿母女长相忆念。
感谢你来,以诗歌为鹊桥,与我在此相逢。愿你,能不虚此行。
孟丽
2016年6月初稿
2020年6月校订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