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深度乡愁而建构的故乡之歌
阎 安
我一直认为,中国文化甚至汉语本身有一种天生的故乡情结,古今汉语诗歌未曾间断地贯穿着一条最深沉、最富有主体意味的传统,那就是书写主题和书写向度上永不疲倦、永不气馁的故乡和乡愁书写。在当代,书写故乡的诗人和诗歌已经如此之多,以至于关于故乡的诗若要再写出新意,写得不同凡响、写出自己的辨识度,对每一个诗人都意味着不小的考验。但是王芬霞还是拿出了她的厚厚的诗集《不曾远去的春天》,我个人认为这是她作为诗人对这一考验的一个别样的回应。
王芬霞写了一个失落的故乡,或者是写了在深深的失落中对那个业已不在的故乡的个人性打捞和灵魂性抵达。从艺术方法和意象倾向上看,她写得很传统,几乎罗列了农历中一年四季所有的天象万物,那种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大地景象和乡野风情,那种司空见惯、人人用而又用的意象,她那么执着地在乎它们,她表达任何情感,包括爱情、包括城市,都没有离开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事物。但是且慢,她也在一往情深地突破传统,她突破传统的地方就在于她并没有大而化之地沿用那些传统意象,而是用自我的情感和内心对意象进行了选择性的精确处理和微妙地细化淬炼,在诗歌内部实现了生活原型式的激情与纹理剔透的现代内化情愫的精致对应,这几乎是现代情感的智慧和技巧。比如她的三十多首写雪的诗中,能把雪花的不同形态和质感拿捏得个个有别,即使太阳和月亮这样最古老、最难个性化的意象,她也能够根据季节、自然和时空参照的不同而刻画到能够配合体温和心律奏鸣的精致之处,使之与特定的内心状态和诗意建构共生共鸣。很难设想在今天这样一个故乡被遗忘、被疏远的时代,或者说故乡失落在大地和世界深处的时代,仍然还存在着这种一笑三哭、呼天抢地、又喊又叫地对故乡的深情。很显然,这一切不是通过回忆能还原的,这是一种凝视,它源自自我对故乡的信念般的真诚。这也是一种创造和磨砺,用无休止的自我仪式,把业已不在的故乡从时代性的失落中拿捏出来,磨刀一样磨出来,仿佛自我和故乡之间用本体修辞本体的方式建构了基于并高于存在的永恒。
与之密切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王芬霞诗歌这种对故乡的凝视从内心和精神维度的立场而言,显然只能来自异乡或者城市,在这里,故乡从美学伦理上是作为异乡或者城市的镜像而呈现的。如果故乡的价值是那些业已消失、拆解的事物,那么在今日现代化、城市化的语境下,那些仿佛一边倒的农历事物不厌其烦、不分青红皂白地还原和复活,它们是否只适宜于怀旧和寄托个人情思,并不能表达我们尖锐的时代?我个人的理解是,在异乡和故乡之间,从古至今都存在着一种本体之于本体的修辞关系,正是深度雷同化、同质化、类型化的现代性异乡和城市生活的深度压制和异化,那个作为现代人的源泉似的必然历史中的故乡被异乡人的城市困惑放大了、强化了,它同时也激发了人们对故乡和乡愁特质的依赖度、迷恋度。或许这样的理解并不能代表王芬霞故乡书写的主观诗学动机及其策略,但确实永远存在那么一个超越了诗歌书写本身的时代语境,我愿意从这一诗学立场出发认为,王芬霞偏执一端的乡愁表达所实现的那种类似自我命运般的深情投入和倾泻,同时也是对当下这个世界和人的全新态度与重新理解。
我还想顺带提及我所看到的本书双页版式的一个细节,就是每一行诗歌的结尾齐排,从视觉上感觉是句子的起点作了句子的终点,开头作了结尾,给人一种长短不一、深浅不一的杂乱感、动荡感和恍惚感,仿佛现实世界中异乡和故乡的错位,仿佛一种宿命,仿佛某种象征和隐喻,具有某种不肯顺从、不好掌控、打破常规的复杂秉性。是的,我们的确生活在一个没有故乡,也没有远方的碎片化时代,当此之时,唯有内心的树冠和地平线,才是那故乡的云脚跌宕起伏、澎湃不息的领地。人不能变成物质,即使在迷失之中,我们仍然应该满怀深情地怀抱尊严和诚挚的故乡之歌,在碎裂分化中坚守源泉的检测和那比梦想加工厂更难掌控的丰满。
(本文作者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延河》杂志执行主编,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