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乡土题材散文集有四十余篇,作者运用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方言,以其洗练的文笔、淳厚的情怀和淡淡的乡愁,呈现出作者曾经历过的乡村生活的点点滴滴,传达出了作者朴素的人文情怀和乡土情怀。
这部散文集除大量回忆关中独特风情、抒写淳朴乡恋的文字外,还浓墨重彩地聚焦故乡的乡党,二十篇文章生动刻画了秉性各异、形象鲜明的乡党,和他们悲欢离合的传奇故事。可以说这些作品是作者写给乡村的骊歌、挽歌和赞歌,是画幅逼真的关中农村的过去式浮世绘;一个文化旅人心里不绝如缕的乡村烟岚一般的羁旅惆怅;一个敬业的媒体从业者眼中的世道变迁。
后记:梦中的故乡
幼时,我一直跟着奶奶,在关中的一个小乡村里生活,先是由奶奶抱着、背着,稍大,就拽着奶奶的衣角,蹒跚走着。最后就嫌奶奶脚小,走得慢,极力挣脱她紧握的手,蹦跳着跑开,四处淘着、匪着。直到要上小学了,才在奶奶的泪光中,离开乡村,进了古城。
因乡村紧贴终南山脚,那丘陵便高,沟壑便深,说是村,其实是一条大沟由南向北横亘,祖辈们在沟的两坡依崖掏窑,窑前盖一侧或两侧厦屋,人住窑内,灶安偏厦。院内一角,矮矮的土墙,围做茅厕,厕外,拴一两只山羊,厕内,圈一两头黑猪。看家黄狗,趴在门口,佯装睡觉,见了生人,就跳将起来,只有几只鸡,悠闲地在院内散着步,睡足了觉的懒猫,从炕上跳下,一跃上了墙头,长长地伸着懒腰。窑前屋后,枣树、桃树、槐树、皂角树长得葳蕤,便将整条沟掩映了,只有袅袅的炊烟,弥散升腾,不时有一两声鸡的叫声,狗的吠声,还有骡马的嘶鸣声。
村子以沟命名,不知何故,竟加了一个营字——营沟,莫非古时这里驻扎过兵营?原本端直阔大的深沟,偏偏斜刺里又冒出一条东西走向的浅沟,这条斜沟,就将大沟分为南沟北沟。南沟为村落,北沟却成了树木的天下,尤以柿树栗树居多,还有那密密的竹林,遮天蔽日,郁郁葱葱,这就成了鸟雀、野鸡、獾狸的乐园。夏秋之时,天明蝉噪如雷,入夜则萤光点点,沟的两坡,遍布坟茔,是南沟村民百年之后的归宿地。
黑夜沉沉,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睡得稀里糊涂,就懵里懵懂地打开了鸣,尖尖的、细细的、怯怯的,且断断续续,结果,那夜仍黑得深沉,这便惹恼了邻家的大公鸡,脖子一伸,头一昂,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声音,夜幕惊得一哆嗦,不小心就走了光,天才有了亮色。只有五六岁的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紧忙就往沟里跑,去捡拾从树上落下的柿子蛋。满树的柿子青涩,唯有已落下的柿子蛋,带着一丝甜意,软烂的当场就迫不及待地吃了,其余的拿回去藏到麦苋窝,温到水盆里,过上一两天,涩褪后才可食用。沟里都是坟茔,躺着故去的乡党长辈,也就不怎么惧怕了。唯恐去迟了,落柿被其他小伙伴抢先捡拾。待两树柿子火红欲燃时,天就寒了,雪飘,冰冻,满世界一片银白,那年也就快到了。刷房、赶集、祭灶,祭祖先。奶奶烙的灶爷饦,白里透黄,里面的红糖芝麻馅,至今仍是我梦中的美食。祭祖时,爷爷将写满了祖先名字的神轴拿出,展开供在靠墙的大板柜上,同宗的爷、伯、叔、哥几乎全来了,人人上香叩拜,并放上一两盘曲连、枣饼之类的供品,然后就是喝着酽茶,抽着旱烟,海阔天空,闲聊至夜半,热热闹闹,其乐融融。
血浓于水,情则系于乡邻,平素间,奶奶做个麻食,摊个煎饼,甚至于打个搅团,总要先盛上一些,不是给门中长辈送去,就是给左邻右舍送些,也经常会有人端上稀样的饭食回送过来,量虽不多,却是满满的温馨,深深的情谊。若是遇到盖房上梁立木,几乎全村的人都来帮忙,婚嫁之时,家家就不用做饭了,流水席上你起他坐,持续不断。特别是葬埋老人时,村巷行走之人,几乎人人着孝,满村便白花花的一片……
倏忽间,一个甲子过去,原先的长辈大都已作古,大沟也已被填平,沟底人家全都搬到了平地,盖起了二层小楼,村道铺上了水泥,水管接进了室内,却没有了树木,没有了辘轳老井,更没有了鸡飞狗跳羊哺羔,牛马驴骡也只能从电视上去看了。家家铁门紧闭,窗明几净,路上却污水横流,不时可闻吵嚷打骂之声,村人见了面,也只是淡淡地点个头。遇上红白喜事,得三番五次去请人帮忙,好些的,会通过微信给你转来一份礼行,不好的,借故在外打工忙,连人也不闪面。
我曾多次于清明时为奶奶上坟,晚辈、同辈们也只是礼节性地邀我去家里坐坐,茶一端上,几乎不再有话,顿让我有了身是客的感觉。我也曾先后三次邀请不同的画家朋友去村里,详细讲述了当时村子的景象,让他们帮我画回儿时的记忆,但终是不甚满意,不是画得不好,而是那份浓浓的怎么也释解不开的乡恋乡愁乡情,再也找不回来了呵。
于是,每晚入睡前,我都祈愿着能梦回逝去的故乡,上树捋榆钱摘香椿,北沟捡柿子打板栗,河滩逮蛐蛐捉蚂蚱,年前吃糕子糖饦饦,更和乡党们吃流水席,闹新房“摇核桃”,然而,梦醒时分,已然泪湿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