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侗族
1988 年,侗族人民与当时在中国刚刚起飞的经济发展相隔尚远,因而部分保留了如此丰富、特别的本族文化。一位中国导演朋友和我聊起这个独树一帜的民族,他们隐居于广西、湖南和贵州的群山之中。在冒险和探索精神的召唤之下,我立刻受到吸引。我曾经梦想为各家西方杂志探索这些地区。我的朋友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刚刚拍完一部关于侗族的纪录片,他就在南宁。他可以在当地为我当导游,陪伴我。那个年代,在西方世界还没有任何关于侗族的资料和研究,连“侗族”这个名字都无人知晓。这越发刺激了我的好奇心。那时我在中国做了一些调研,但是收获寥寥。我下决心去侗族人那里跑一趟。
我和我最好的朋友西梦·普拉蒂纳聊了这件事,他当时意志消沉,整个变了一个人。我俩是在一次美国长途旅行的途中认识的,那时我十六岁,一路随缘搭便车,露天睡觉。我比较早熟,已经很着迷于各种长途旅行。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公共汽车站里,我看到一个很年轻的男生,背包上也有法国国旗。次年我去巴黎学习中文,西梦是我在巴黎唯一认识的人。他很快成为一位非同寻常的好友,他多才多艺,既是作家、画家,又是纪录片导演、诗人……在我的独立摄影师艺术生涯中,他是陪伴者,甚至可以说是引导者。西梦是一个精神自由的人,这已经很少见,同时还为人友善,善于聆听,经得起一切考验。一天晚上,我在巴黎市中心横穿塞纳河时,向他提议一起去侗族聚居区。他可以拍部电影、为杂志写点东西,或许也可以写本书。他立刻表示同意,准备好奔赴崭新的探险。
在法国这边看来,侗族文化似乎是天方夜谭,但是由于我们非常热衷于此事,很快我们说服了Geo 杂志、一家法国电视台和一名画册出版商资助我们完成这个项目所必需的四次旅行。侗族人通过民歌表达,把木制建筑当作神一样崇拜,他们让这个项目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主题。当时,我已经得到国际上各大杂志的信任,因为我之前曾跟随弗朗索瓦·密特朗总统在爱丽舍宫拍摄他的日常生活,也是首次进入朝鲜的西方摄影师,还完成了关于中国全面实行改革开放的精彩报道。西梦和我,还有另外两位画家一起,在1986 年通过一系列非常天马行空的画作、电影和照片,描绘出中国的形象。这个项目在法国非常成功,在蓬皮杜中心国立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了六个月,出了一本书,在电视上播放了几部影片…… 所以西梦做好准备,不带偏见地再次出发奔赴中国—— 我最爱的国家。
经历了受气流影响的颠簸着陆后,我们在香港的重庆大厦里一家极小的宾馆住下。我会永远记得我们在那间窄小便宜的客房里往各个方向扔成捆的美元,高兴得大喊大叫。探险即将开始。我们在南宁待了几天, 联系上广西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我们先要等丰田四驱车修好,一切准备就绪才可以出发去侗族的土地上过春节。这段时间里,西梦已经不耐烦,开始拍摄采访这位编导。在西梦拍摄时,广西电影制片厂的一位年轻女导演来了。初见之下,有如雷电轰鸣般令人难以置信,我便明白他俩之间有重要的故事正在发生。美丽的小玲一身西式着装,非常优雅,在当年很少见,因为当时的年轻人还不像现在这么自由。这次邂逅震撼了西梦和我,还改变了西梦的一生,因为他俩现在已经结婚三十年了,生活在巴黎,有个很棒的孩子,可以说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幸福的夫妇。西梦当时不会说中国话,我为他口译,但这个精彩故事的后续只关乎他们二人。最伟大的冒险常常出现在我们最预料不到的地方。
侗乡之行一波三折。要熬过路途艰险的漫长一天,才能抵达广西北部的三江县古宜镇。这个位于侗乡南部的小县城将会成为我们的基地,从那里开始沿山路周游,最终抵达各个著名的木建村寨。我们去往古宜镇的路相当难走,道路满是泥泞,就连我们的丰田四驱车都陷进泥里,脱身不得。邻近的村子显然习惯了这种状况,全村人都开始拿竹子来帮忙。将近五十个男人抬起车子不放手,走了大约两百米。令我们惊讶的是,这个解决方案只要我们花三百元,虽然在当年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我们到达刚刚向外国游客开放的混凝土小县城时,天很冷,还下着雨。所有人瞪大眼睛、一脸惊奇地看着我们。当年很少有游客走得这么深入。唯一的小旅馆三江县招待所是斯巴达式的朴素风格,虽然没有供暖设备,却有着舒适的床铺和合格的浴室。食堂简朴得不行,非常不合我们的口味。在城里转悠的时候,我们已经习惯了被一群好奇的人围住,像火星人一样被盯着看。街上只有几间小店,商品很少,比如塑料盆、被子、非常简单的衣服、农用工具…… 饭店只有一家,里面老鼠四处乱窜,从来没有其他吃饭的人。我们很快养成习惯,能在室外吃掉一碗炒面,一日三餐皆如此。
中国的新春佳节即将来临,而我们也从附近的程阳八寨展开了我们的探索。那里有整个侗乡最大的风雨桥—— 程阳永济桥,上有五座桥亭,桥长超过八十米。看到这一建筑学奇迹,西梦和我都几乎高兴得落泪。我们梦想成真了。程阳八寨里那些木建村寨正在快速地改头换面,沿着小路已经出现混凝土的建筑。大风雨桥附近有个全木制建筑的寨子,保存完好,围绕着一座绝妙的鼓楼而建,从古至今村民们就在那座鼓楼里集会。这就是我们初探侗族文化的第一步。当地居民看到我们一身神秘器材,感到非常惊奇。有些人会说一点普通话,鼓起勇气向我们提问:“你们从哪里来?”“法国”这个答案让他们一头雾水,不过当我们解释那是在一万公里之外的国家时,他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噢!那你们应该很累了,坐坐吧。”人们习惯性地为我们拿来不到二十厘米高的小凳子,我总坐得很难受,因为我的身体不够软。在鼓楼前面的小广场上,很多孩子满地乱跑,跟在我们身后不停地笑。我们很快融入了环境,不过被这么一大群侗族小孩围着,我很难工作。周围的房屋都是传统建筑。比较腼腆的女人们从阳台上远远地打量我们。她们在晾晒长长的紫色布条,那是用来做家里所有传统服饰的基本布料。侗族人日常穿着仍以民族服饰为主,只有年轻小伙儿会穿裤子、衬衫或运动服,并引以为豪。猪和家禽在村子里大摇大摆地闲逛。三四层高的木楼之间的过道很窄,地上满是泥泞和动物粪便。废水和垃圾就从过道正中的一些小沟中流过。西梦和我感觉突然来到另一个时代,就像生活在中世纪。电力仅能传输到几个村子,每户人家只有一两只白炽灯泡。车辆很少见, 除了几辆简陋的拖拉机会被临时用于公共交通。我们的车成了好奇的焦点,总能引来一群人围观。在这个接触世界的山谷,人们正在为新春佳节做准备,必须杀一头猪、几只家禽,备好堆成山的米……1989 年的这个冬天,每天都在下雨,气温只有四五摄氏度,我们虽然取暖困难,却能开心地品味放米花的传统油茶。偶尔我们也去专门用来养水牛和家禽的木楼底层,大着胆子试一种很烈的粗蒸馏米酒。
我一直带着三台照相机,西梦则带着他的八毫米摄影机和三脚架。就像在中国的任何地方,没有人反感被拍,不过对侗族人而言,很多人完全不知道这些奇怪的机器是什么。对我们来说,可以轻松自在地尽情拍摄简直太幸运了。其实侗族人对我们的脸、我的红棕色头发和“金色”体毛更感兴趣…… 有些人问我是不是生来就长这样,还评价说我实在不走运,另一些人认为我们要么是来自另一个星球,要么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所有人对我们都很友善,毫无敌意,全中国各地对外国人都是这么好。侗族人活在一种永恒而仁厚的安宁之中,这也一点一点地打动了我们。
我们受邀去一个侗族家庭吃年夜饭。我布置了三个覆盖全场的闪光灯,它们让我们的新朋友们吓得不轻,不过我们向他们解释了这些喷射闪光的奇怪装置的用途。男人们先是吃东西,然后交换盛着米酒的碗。每个人轮流把酒递到别人的嘴边,彼此来来回回。这是习俗。西梦和我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很快就有了醉意,不过我们有必要庆祝这次的相聚,入乡随俗。我们都有点不知所措,但席上很快响起了歌声。多声部的歌声在黑夜里传唱,令我们赞叹不已。我们的侗族朋友们要求我们高歌一曲,对没有这种习惯的我们来说尤其困难,于是我们只好冒昧地唱了几首儿歌,如此倒得到不少明智的评论。
侗族人实际上拥有多种歌曲,据说有四十七种不同的唱法来点缀日常生活。这个没有文字的民族通过多种多样的歌曲来展示自己丰富的文化。有用来打招呼的歌,村民考验要进村的外人的文化水平时双方对唱的拦路歌、开路歌,各种节日时唱的歌,饮酒时互敬对答的歌,沿山路曲折前进时唱的歌,耕作时和庆祝丰收时唱的歌,在鼓楼中围着炉火守夜时唱的歌,年轻男女互相吸引、确认未来夫妻之间默契程度的歌,还有年轻男子春天里成群结队去一村又一村寻找意中人时唱的歌…… 侗族人的生活就这样被这些歌曲注满,以至于这片地区被称为“歌海”。这种基于歌唱的文化在全世界独一无二。除了如此丰富的歌唱文化,侗族语言里有十五种声调,这创下了世界纪录。
吃完饭,我们出门按照习俗去鼓楼前面的广场放鞭炮,放到感觉耳朵都堵住了。我们很晚才回到小旅馆,又醉又聋,却为第一次在侗乡过节感到很开心。
相传很久以前,侗族一位英勇善战的女英雄在抵抗外族入侵的战争中被敌人包围,壮烈牺牲。侗族人尊称她为“萨岁”(意为先祖母),把她视为至高无上的神。有说法认为,侗族是从居住在长江下游及以南地区的古越人中的某一支发展而来,唐朝以前迁居到现在侗族分布的地区。在超过十四个世纪的时间里,侗族人就这样幸福地隐居下来,保留了古越人的部分习俗,发展出独特的原生文化。萨岁在整个侗乡依然受到膜拜,每个村寨都设有萨坛供奉萨岁。
新春开年之后的十天里,我不知道我们到底遭受了几千枚炮仗的轰击。先是河边的花炮节。所有盛装过节的人都很激动。老人们拿来一大筒巨型爆竹,顶上是一个铁环。所有健壮的年轻小伙儿都准备大战一场,抢夺被大爆炸冲飞到空中的神圣铁环。女人们作壁上观,在一旁评点这场无法无天的大乱斗。在她们的注视下,两三百名年轻男子如同战士,每个人都希望成为那个幸运儿,向主席台上担任评委的老人们奉上珍贵的铁环。抢到铁环的人和他所在的村寨会在这一年得到神灵的祝福。几乎到处都有围着鼓楼里的篝火组织起来的歌唱比赛,平时为人公正、处理村中事务的老人们为这些比赛担当评委。和中国的其他许多地方类似,这里也有许多舞龙的队伍,不过这些队伍后面还跟着一支乐队吹奏芦笙。芦笙是一种竹制的用嘴吹奏的簧管乐器,在侗乡很有代表性。每一村、每一寨都有自己的芦笙队,由三十来人组成,全部为男子。每个侗族节日里都少不了芦笙演奏会,每个村子的芦笙队严阵以待,不管白天黑夜,时刻准备好接受挑战,就这样为开春的大赛做准备。若干人手持小芦笙领队,一边跳舞一边旋转,同时拼尽全力吹奏,后面还有一些人手捧高达四米的低音芦笙,全村人紧跟在这场音乐的较量之后。春节过后的大赛时,担任评委的老人们要去山后回避,然后通过抽签匹配轮流对决的芦笙队。目标是在保证音乐和谐的前提下演奏得越响越好,同时还要跳舞确保演出效果。一天结束时,评委们会重新现身宣布优胜者,就像完成了一场“音乐运动”,这是侗族文化的又一个特别之处。
初十,在林溪乡平甫村,百人婚礼来了。宾客如云,结队而来,随行的扁担里装满了送给新人的贺礼。成千上万枚鞭炮的响声盖过了欢呼声。宾客们接踵而至, 走进这片喧嚣之地,送上大米、香烟、手工蓝靛染布,尤其是一头涂了血的整猪…… 盛大的宴席即将开始,席上通常会消耗掉数十升当地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