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红色土地上的梦想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
??????????????????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
??????????????????三月里桃花满山山红,
??????????????????世上的男人就爱女人。
??????????????????……
──信天游《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
一
一个道道地地的关中人,我是把黄土高原的陕北当作自己的故乡了。
所以故乡,自然有故乡的理由,如我心里想的,是把生养我的故乡古周原,看作了我的天堂呢!我不知天堂在哪里,也不知天堂远不远,更不知天堂好不好。但我和芸芸众生一样,是很向往天堂的。不过我又发现,凡是向往天堂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是上到天堂去了。然而他们去了天堂,却也悲惨得很,就再也不见他们回来。这叫我糊涂而迷茫,糊涂那么令人向往的天堂,迷茫那么使人着迷的天堂,怎么如我们的人生路一样,是一张单程票!那样的天堂是该警惕的呢,因为那是亡魂的天堂。所以我要说了,我们是还有自己灵魂的天堂呢!这个天堂就是我们自己的故乡了,我们落草在故乡,我们成长在故乡,我们还成熟在故乡。热爱天堂一样的故乡,不仅养成了我们的身体,成熟了我们的灵魂,更养成了我们的精神,还有我们的品格,我们的梦想……我们精神昂扬,我们灵魂饱满,我们是故乡的宠儿,我们自由地出入在故乡般的天堂,故乡教化着我们,我们为故乡是该做些努力的呢。
广袤的古周原是我的故乡,广漠的陕北也是我的故乡。
历史的周原,高迈的陕北,既然都是我的故乡,而我天堂般迷人的故乡啊!我是不能厚此薄彼的,所以我既深爱着我生活成长的故乡周原,又还深爱着给我文学灵感的故乡陕北……2007年的时候,在西安报业集团讨生活的我,架不住心的召唤,想要逃离媒体的工作,继续我差不多中断了二十二年的文学梦想。早在1985年时,懵懵懂懂的我,一头闯进文学的天地中来,在当年的《当代》杂志第三期以头条的位置,推出了我的中篇小说处女作《渭河五女》。可以说,我心怀的文学梦想,获得一定的安慰。但我毅然决然地放手下来,不再触碰还在心里热着的文学。因为我心知肚明,文学是高贵的,而且还极高迈。我算什么呢?大概只有那么点儿朴素的乡村生活而已。这是不够的,太不够了。我需要新的积累,既是生活的,还应是文化的,特别是被割裂、被误读、被一个“破”字,破得伤痕累累,遍体鳞伤,是非不明,事实不清的历史文化。我要补上这一课,不再“劳模”一样地写了。我在那年秋尽的日子,与友人在渭河边散步,竟然在友人的眼皮子下,像个疯子似的,鞋子不脱,衣服不脱,跃身起来,跳进了四野霜飞的渭河!我把友人吓着了,站在渭河边惊慌失措,不知拿我怎么办。而我在不是很深的渭河水里,扎了几个猛子,便自觉地爬上了河岸。
冰凉的渭河水,对我是一种滋润,更是一种教化,我把我的文学的冲动,冷却了下来,开始了我的文学准备。
我一点都不急,急的是我的朋友。贾平凹先生的《怀念狼》出版了,作为西安报业的一名负责人,我给贾先生主持召开了一次研讨会。在此之前,我还主持了贾先生多部长篇小说在西安的研讨会。但这一次,以西北大学教授杨乐生为代表,发言时都像事前商量了的,一开口就把我批评上了。言辞之犀利,让我汗颜不已。他们说了,说他们早先把我都已作为陕西的一位重要作家研究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是连个业余作家的名分都丢失了呢。我听得明白,陕西的朋友对我还有期待,而我心里文学的火焰,到了这个时候,也已噼噼啪啪地重新燃烧起来了。
文学的火焰啊!不是在火焰里化为灰烬,就是在火焰里受到冶炼。
我是无所畏惧了,想要在文学的火焰里冶炼一下了。但这对已五十五岁的我来说,是一场新的冒险。但我没有退路,是沟是崖,都无所谓的,是要跳了啊!然而,我该从哪儿下手呢?轻车熟路,我首先回到我生活的故乡,动手写了两部古周原上的中篇小说,然后虽然懵懂着,却也豪迈地北上陕北,在陕北钻了几条山沟,翻了几道山梁,听了几多信天游,最后来到黄河边的乾坤湾,住在一户村民的家里,写了一部名叫《手铐上的蓝花花》的中篇小说。
来写这部中篇小说时,那种顺手、顺当和顺利,是我过去没有享受过的,我因此全身心地爱上了黄土高原的陕北。
一个印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帆布背包,成了我不能离身的伴侣,陪伴着我,在黄土高原的陕北,至今走了数十道沟河,翻过了数十道墚峁,聆听了数百上千曲别具风格、别有风采的信天游……我谋划着,给予我文学灵感的陕北,是该写一部长篇小说来报答了。
哪里是我着墨的始发地呢?
当然是延川县的乾坤湾了。
二
九曲十八弯的黄河乾坤湾啊!
我把我对我文学故乡陕北的回报,义无反顾地确定在了这里。专心摄影的朋友武强,是我西安城里的知己,在我有了好事,心情愉悦的时候,他会与我推杯换盏,痛痛快快地大喝一场;而我遭遇不快,甚至被诋毁、被伤害的时候,他更会与我一起,推杯换盏,心照不宣地大喝一场。人之一生,知己是难求的,我俩约在一起到陕北是已跑过几回了。他热爱陕北,我热爱陕北,他知道我心存着这一心愿,所以赶在2018年8月2日,他开着他的越野车,我们一路往陕北来了。同车的还有他的爱人小丁。小丁不小了呢,都从西安的一家妇科医院退休下来了。在妇科医院工作时,小丁总是被人称作小丁,退休下来,改不了地还是被人称作小丁。能够小丁,自然有她小丁的道理,她生得白呀!一白遮千丑,所以就只能一辈子小丁了。这次我与武强上陕北,她跟着来,是有她的职责哩。我的身体不客气地说,是比较高哩,但也血糖高、血压高、血脂高。小丁一路跟来,关注的是我的身体。这我就不能不感动而还要感激了呢!感激他们夫妇的用心,是多么细致呀。
北上陕北,不是上华山,只有一条路。
上陕北的主干道就有三条之多,我们没有选择好走的高速公路,而是选择了较难行走的沿黄线走了。难走的沿黄线,有一个好处,是好走的高速公路所没有的。即我们从西安出发,先行赶往黄河岸边,从那里出发,汽车的四个轮子就要不离黄河地往陕北走了。一路的风光,洽川湿地、司马迁祠、党家仡佬、韩城古城、吴堡古城、闯王寨、乾坤湾……对了,就是乾坤湾了。越野车的性能真是不错,我们出发时走早了点,赶到半下午的时候,就已赶到了我写《手铐上的蓝花花》的乾坤湾……汤汤荡荡、滚滚滔滔的黄河啊!鬼斧神工般,切割出的那一道大湾,真的如一个深陷晋陕峡谷里的乾坤轮呢!
这里是我的文学福地,也是朋友武强的摄影福地,他在前年那个大雪纷飞,山舞银蛇的春节,与他的几位摄影家朋友,冒雪来到乾坤湾,并以乾坤湾为背景,拍摄了一组摄影作品。其中的一幅,以其独特的视角,不仅丰富了我的想象,还启发了我的动能,我能怎么办呢?魂牵梦绕,我到乾坤湾来了。
写作了《手铐上的蓝花花》的那户农家院子,对我的吸引是大了去了。
那是因为当时的乾坤湾,还没在黄河的边上修建可以居住的窑洞。这次来了,我是还想住在那处民居窑洞的,但有我延川县的交往深厚的朋友高汉武、白小平、张北雄几位,候在了乾坤湾的山巅上,等着我们的越野车到达停车场,把一路带来的尘灰还没有甩脱,就见他们热情地撵了来,给我们介绍了今日乾坤湾的情况,特别是接待能力,与原来可是大不相同了。他们说了峡谷底的黄河岸边,新建了宾馆式的窑洞院落。
住到黄河水边去!我听得心里大热,当即在他们的引领下,弃计划中的民居窑洞不住了,而毫不犹豫地下到黄河边上来,住进了建起来不久的河谷窑洞宾馆。
晚饭就在窑洞宾馆用了,是最纯粹的陕北饭食,凉盘子有杂粮拼盘、凉调羊杂、凉拌三丝、甘泉豆干、鸡蛋泡泡……热碟子有清炖羊肉、洋芋擦擦、苦菜黏洋芋、米脂驴板肠、麻汤饭……我一副关中西府的胃口,倒是对陕北的吃货特有兴趣,大快朵颐,吃了一个痛快。饭毕,抬手抹一把嘴,转身即下到黄河的边上,绕着乾坤湾走了起来。有几位走了走,唯见黄河乾坤湾里流水荡荡,似觉无趣,就反身回了宾馆,而我依然与黄河乾坤湾为伴,坚持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剩下我一人,依然往前走去,这便遇见了一位捉蝎子的人。年少的时候,我是也捉过蝎子的,知晓蝎子的药用价值,突然再见一个捉蝎子的人,让我顿觉亲近了许多。遂站在他的身边,与他聊了一会儿天。知他来捉蝎子,是为一位老人疗疾用来的,而那位老人,居然还是一位甘居家乡的老红军。我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与之约好,想要拜访那位老人。可捉蝎子的人告诉我,老人是住在延安市里“八一敬老院”里呢。前两天的时候,回来了几日,昨日又回他的“八一敬老院”去了。
我没有遗憾,因为我要来了老人家的联系方式,想我可以再找机会寻访他呀。
是夜天空如洗,一片暗蓝,漫天的星斗,灿烂无比,映射在波翻浪滚的黄河流水里,使我恍而惚之,以为高远灿亮的天,就是我身旁的河,而我身边的河,也就是灿亮高远的天!恍恍惚惚的我,回到宾馆来,发现同来的武强夫妇,还有高汉武、白小平、张北雄几位,有事回县城的已经回了,而没有回县城的,就都在自己登记好的窑洞里睡了去。
我心头满是行走黄河乾坤湾的感受,想要拉住谁倾诉的,知觉不好强为人难,就也进入我登记的窑洞,爬上陕北特色鲜明的土炕,倒头睡了起来。
睡在黄河乾坤湾的边上,我无论醒着时,还是进入了梦乡,仿佛头枕着就是黄河的波涛……黄河的流水,虽然喧嚷,虽然激烈,但是对我而言,仿佛母亲在我年少时,唱给我的催眠曲一般,让我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晚上。是日晨起,回县城的白小平按照我的要求,既带来了几位当地的朋友,还带来了几个大西瓜。我们吃着西瓜聊天,聊了许多话题,聊到关紧处,使我自觉满腹浩气,便要注目我们身边的黄河乾坤湾,感觉我的胸怀,亦如激流奔放着的黄河乾坤湾一般。我们聊得开阔,聊得深广,就这么大聊了一整天。但我是依然不甚满足,再一日去了延川县城,逮住他们,还请他们给我找了些熟悉延川县风物人情的人,又美美地聊了一天。直到第三日,我与武强先生收拾好行李,这便撤回我西安南郊的家里,把我闸门大开的文思,落在了我的硬抄笔记本上。
我要补充来说一件有趣的事,血糖、血压、血脂都高的我,这一趟陕北行,一路保护我健康的小丁,没法测量我的血脂,但一天两次的血糖、血压,她是坚持给我测量了的,结果数值都恢复了正常。
一个我的习惯,就这么一次次营养着我,养得我文学上每有新的动作,是必须北上陕北去的。要去就去黄河乾坤湾,似乎从这里出发,才会有我不一样的收获……探寻其中的道理,知道陕北的信天游我听多了,使我生发出了一种强烈的感受,知晓我们华夏民族,不只是常说的农耕文明和草原文明两个板块,而应该还有第三种文明的存在,那就是以长城为线,以陕北为点的一种文明了。这种文明就鲜明地存在于陕北的地理环境里,以及人们的世俗生活中。这种文明有其十分强悍的杂交优势,让历史上对立的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在长期的征伐中,既对立,又融合,迫使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的优秀果实,杂糅成了一个独特的文明形态,当时势发生大的问题和矛盾而纠缠不清,还又表现得非常激烈,以至无法调和的时候,从陕北出发,似乎才能完成一次民族新的成长,新的建立。
我的这一认识,也许是片面的,错误的,但我深入进陕北来,与生活在这样一种文明状态下的人,坐在一盘土炕上吃他们的饭,喝他们的酒,听他们说古论今,说得高兴了唱信天游,说得悲伤了还唱信天游,让我做了他们的朋友,甚至知己……我庆幸热爱文学的我,就这么化入进了陕北独有的那一种文明,水乳交融,血脉相连。
陕北成了我的文学故乡,我成了陕北文学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