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杨俊蕾
《你好,镜头》书名恰如一句问候。这个句式唤起了人们对于法国著名女作家弗朗索瓦兹·萨冈的悠远回忆,当年她获得法国批评家大奖的著作正是名为《你好,忧愁》。与萨冈一样,《你好,镜头》的作者王文静也是一位女评论家,获得过多个文艺评论奖项。
翻开《你好,镜头》,我首先震动于作者的观影量、观剧量和阅读量:这本近二十万字,由影评、剧评和观点三部分组成的书,不但围绕二十一部电影和二十四部电视剧进行了具体评论,事实上每当论及一位导演或编剧,又都会带出创作者几乎所有的作品。如此叠加再叠加,文静的观片量不能以蠡测之。这也是我为本书写序过程中一再叹服且一再延迟交稿的主要原因担心文本超出了我的所知范围,如果一一补看后再动笔,时间上显然不可行。但在反复阅读书稿的过程中,我又始终被书中的很多论述所吸引,在拊掌击节的同时,想要介绍出其中的思路方法和价值妙处,所以就有了书前的此番引读。请与我一起跟随文静笔下的镜头游历,在她鞭辟入里又独具慧心的影像解读中,见出文化评论的多维构成。
文静在分析影视剧时自有她行之有效的思考方法:一个方面是将作品置于带有整体谱系意义的结构序列内,从发展的眼光近距离观照导演及其新作;同时也不忽略横向比较的视野,自觉地吸纳现有舆论场域内的多元话语,并且对其中某些不无偏狭的成见给出直言快语的纠正。她在论及大热影片《小偷家族》时,采用了内在于电影史之中的导演间代际影响研究的方法,指出是枝裕和在小津安二郎和侯孝贤的双重影响下,对于影像叙事中的感情传达往往表现为极度的克制。即使在不得不进行的抒情环节中,也无处不在地贯彻着冷静的抒情,于是才有了那一句堪称解人的作品概括,亲人过世未必流泪,细节却可能引发无端痛哭。文静进一步把这种痛哭描写为压抑而汹涌的无声哭泣。压抑而汹涌的特殊动感同时可以理解为《你好,镜头》一书的书写风格,思维的内在部分有巨大的体量涵容,经过敏感细腻的艺术感知后,选用平实而确切的语句做出如其所是的评论表达,距离解读的文本尽量切近,也生动浮现出作者本人的真实面目。
如果决定写某部作品的相关评论,却发现与之相关的另外一些作品出于种种原因不可能作为资料查阅得到,遇到这样的难题怎么办?文静给出的方法很有实际上的借鉴意义。在关于纪录片《天梯》的评论中,文章一开头就频繁使用峰回路转的从句转折来塑造蔡国强作为艺术家的突出特征。
在《天梯》之前,我们没有看过《九级浪》,但是看过2008年奥运会的大脚印;我们没看过《一夜情》,但是看过APEC会议的焰火表演。即便那样的惊艳与绚烂,也似乎并没有让蔡国强这个名字家喻户晓。……在《天梯》之后,0.6%的排片率也没能阻止影片傲娇的豆瓣高评分和观众的好评口碑,一个叫作蔡国强的人,以及他的艺术观念、道路和旨归都用纪录片这种看似平和却又随时炸裂的方式与我们相遇。
看似平和却又随时炸裂的方式难道不正是压抑而汹涌的另一副面孔?让我们再来读一读其他评论,感受一下究竟是哪些不能被压抑的洞见,需要以汹涌的方式喷薄出来。
仍然是纪录片,被誉为生存之镜的纪录片,文静给予陆氏兄弟的《四个春天》以特别深远的文本外意义评论。
被誉为人的生存之镜的纪录片,受社会学语境和大众文化影响往往屈服于边缘化和娱乐化的主题,在价值的两极中表现出了对戏剧性和消费性的依赖,关怀人文的艺术使命变成了关怀弱势和叙述奇观的局部呈现,并一度滑向没有黑暗就没有深度、没有丑陋就没有价值、没有离奇就没有意义的错误理解。
我没有完整地看过影片《四个春天》,却非常赞同上述评论中的批判性。文静说出了我久已想表达的不满。当艺术使命蜕变为剥夺弱势群体影像奇观的局部性呈现,有太多的跟风者落入复刻的窠臼,误以为没有黑暗就没有深度、没有丑陋就没有价值、没有离奇就没有意义。他们回避真实世界的复杂一面,打着人文关怀的虚假旗号去收割那些弱势人群的影像,经过某种有目的的变形后,再以奇观化的方式呈现出来,好在这些欲盖弥彰的障眼法都没有逃过文静的观察与洞见。
文静的洞见源于她对文化现象的长久追踪与关注,也表现出她的深厚学养和反思精神。《你好,镜头》一书在影评和观点两个板块内多次写到影像叙事中的英雄建构问题。其中,《网络剧创作传播中对现实的虚化与聚焦》和《新主流大片对大国话语的形象建构》分别对草根英雄余罪和新主流大片中的海外动作英雄冷锋进行了深入系统的思考。前者为习见的英雄谱系增添了既不崇高庄严,也不是平庸冷漠的民间复调色彩,后者则在升级改写了好莱坞式英雄的基础上,为负载大国话语的新主流大片锚定了一个新的影像定位,实实在在靠身手(技击素质)、武器(装备展示)、特效(场面还原)为军事题材电影注入了生命力。
评论影片,但又不被影片所局限。文静关于英雄传统的思考集中表现出广阔的跨文化视域。她对比了好莱坞大片中的超级英雄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英雄人格,将欧美文化型构出的英雄归结为崇尚个人英雄主义的展示型审美,在神话般的炫目仰视里满足着人对英雄的想象,而东方的英雄则是内敛型审美,追求修身自省和舍生取义,崇尚忍辱负重、审时度势、运筹帷幄、一鸣惊人。她把二者间的不同归因于东西方不同文化的孕育,表现出广泛阅读与切问深思之后的洞见。
就像人不能选择自己所处的时代,评论家也不能任意选择文本对象。一旦遇到述说起来容易引起歧义,甚或是引发不必要的纷争的现象或者文本,文静的写作策略不是回避矛盾绕着走,而是提升格局,别开蹊径,像带有建构意识的解构主义者那样,抽去不能用以支撑的表面现象,代之以更具象征意味的艺术联想。书中联系张北海的原著小说《侠隐》来分析争论丛生的《邪不压正》,巧妙地暗讽了片中摇摇欲坠的煽情和视觉上所强化的6%体脂率的荷尔蒙符号。出乎人们意料的是,评论在结尾处反其道而用之,在节奏上突然回到了影片开头响起的《第二圆舞曲》。读过具体段落就会发现,辞藻的华美富丽与音节铿锵,似乎又一次奏响了管乐的回旋和弦乐相配的低沉弹拨。在这一刻的阅读中,评论借助艺术作品之间互文本的激发,具有了媲美于研究对象的鲜明个性。
当一切都陷入游戏,只有音乐诚实。仔细体味文静书中的这句感言,我会以为自己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感受到了她真实的写作过程,也更加清晰地知道了自己想在序文中写出什么不仅是对这本书的理解与赞誉,我更想透过文字,将作者的心灵容颜尽可能地显现出来。文静在书中提到歌舞片《马戏之王》的插曲,认为那些奇人唱响的《This Is Me》具有震动心弦的力量。我的这篇小序也愿成为一支歌,一支名为This Is Her的歌,向读者朋友们介绍即将登场的作者文静,并在她开始纵声歌唱的时候,在一旁轻轻地抚琴、唱和。
二〇二一年五月二十八日于上海
(作者系复旦大学影视美学教授、北京电影学院未来影像高精尖创新中心特聘研究员、教育部高等学校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国家新闻出版署质检专家委员会委员、上海市电影局电影评审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