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侧面像
——《劳伦斯读书随笔》序
劳伦斯是天才。劳伦斯是小说家、诗人、散文家、评论家和画家。他的天才当然首先体现在他那些充满诗情、灵性、生命力和想象力,同时又不乏思辨色彩的小说中,这已是举世公认;而他那些同样充满灵性、生命激情和丰富想象力,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是天才的另一个侧面的那些诗篇、散文、评论和绘画却几乎湮没在岁月的灰尘中。在西方尚且如此,在中国就更不会有人像“炒作”他的小说一样让这些“小玩意儿”上讲坛下地摊了。
究其原因,不外乎是这么几条:一、这些小玩意儿“不伦不类”,是评论还是创作,是哲学思辨还是宗教启示……读来令人莫衷一是。二、不同于写作长篇小说,他写评论文章时从来不曾板起面孔做严肃的逻辑论证,而是随心所欲,信手拈来,更不在乎建立起一套严格的哲学理论体系,因而读者也就难以理出个头绪来。三、劳伦斯的观点,用他自己喜欢的词语来说,时刻都在“流”、在“变”。四、他的有些文章的确思辨色彩太浓,冗长,啰唆,乏味。
但既然是珍珠,拭去灰尘,依旧会闪光;既然是生命的激流,必然具备震撼人心的冲击力。
一
并不像读者们通常所认为的一样,劳伦斯除了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之外并无稳定的、有体系的哲学思想可言;也不像一些评论者所说的一样,劳伦斯的思想只能简单地概括为“性宗教”。其实,劳伦斯的创作和评论都是有一定的轨迹、理论和准则可循的。但是,由于他的观点从未得到统一概括,而是散布在他的评论性散文与书信之中,因此有必要在此稍做引介,以便对我们面前的这位天才的作家有一个更好的理解。
劳伦斯的严肃的哲学思考可以说是从他在1913年为《儿子与情人》写一个并不打算发表的序言时开始的。他从创作《儿子与情人》的切身体会发现,“儿子”“母亲”和“情人”很富有象征意义,完全可以由此出发将他的思想体系化。在1913—1914年这两年间,他一边着手创作《虹》,一边反复研读哈代的小说,几经易稿,终于完成了他的《托马斯??哈代研究》。这部他原打算作为小册子发表的作品直到1936年才在他的遗文集《凤凰》中正式出版。它的完成标志着劳伦斯的思想体系已具雏形。这一共分十章“研究”的标题与其内容其实是很不相称的。尽管其中不乏对哈代作品的洞察之见,但总的说来,劳伦斯只是以哈代为引子来阐述他的哲学宗教观点,探索文学艺术创作与评论的一般规律,乃至一般人的恋爱婚姻。用劳伦斯自己的话来说,它可以说是“关于世界上任何其他事情的,但就不是关于托马斯??哈代的”,它是“我的心灵忏悔录”。
整个《托马斯??哈代研究》都是紧接着《儿子与情人》的序言、围绕着他对基督教的三位一体的解释或者修正而展开的。劳伦斯认为,圣父代表肉体,圣子代表字词;第一个人亚当也就是耶稣;肉体造就了字词——与基督教的说法恰好相反。肉体属于圣父,这是不可改变的;人属于字词,而字词枯萎了。圣子篡夺了圣父的地位,肉体便离我们而去,只剩下衰败的字词,这就意味着精神排挤掉了肉体。字词无法使我们与女人融为一体,从而导致了我们的毁灭。按劳伦斯的表述,也可以说肉体就是圣母,圣母生出圣子,而圣子又说出言辞,因而圣母(即女人)或者肉体是我们所有本能或者血性知识的源泉。
这就是劳伦斯的带有鲜明异教色彩的“神学”的核心内容,也是他展开社会批评与文学艺术批评的理论基础。当然这还只是劳伦斯的思想的一种表述方式,在不同的地方他还会用不同的词语、不同的概念或者不同的意象来表达,有时甚至还相当玄奥。一些他频繁使用的词语如“上帝”“道德”“生命”“阳物”,其实指的是大致相似的内容。
在劳伦斯看来,几千年来的西方文明,尤其是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文明,由于排挤掉了肉体——也就是他所谓的“上帝”“生命”“性”“本能”——因而就只剩下了一片苍白荒凉的精神意识,所以肉体与字词的结合和男人与女人的结合,不论把它们当作事实看待还是当作象征看待,在劳伦斯看来都是至关重要的,是他进行艺术批评的准则,也是他进行艺术创作的准则。这一点他在1914年6月给麦克略德的一封信中说得非常清楚:
我认为,使艺术源泉不至于枯竭,使艺术得以复兴的唯一方法就是使其成为一项男女合作的事业。我觉得唯一该做的事就是鼓励男人靠近女人,向她们敞开胸怀,由她们来改变他,也就是让女人接受男人。这是使艺术和文明获得新生命的唯一方法。让男女在一起互相吐露真情。这将产生一种伟大的、深沉的感情,以达到一种默契,经受痛苦和喜悦。这需要一段时间来探索和发掘。因为一切生命和知识的源泉存在于男人的生命与女人的生命、男人的知识与女人的知识、男人的心声与女人的心声的互相交融混合之中。
如果说劳伦斯先期的哲学思想具有太浓的宗教色彩、侧重玄奥的思辨的话,那么他后来则转向解决实际问题,这大概是因他《虹》的初稿受到几家出版商的拒绝、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以及他的实际生活的影响的缘故。通过对哈代作品中的人物、人物之间的各种关系以及悲剧的实质等方面的分析,他的哲学思想逐渐明晰化,而且更侧重服务于艺术目的。通俗一点说,他的哲学发展成为了一种生命哲学,而这一哲学又是他的艺术法律。劳伦斯通过对哈代的分析认识到,“所有小说都必须有某种生存理论作为背景或结构骨架,必须有某种玄学体系。这种玄学体系必须促进艺术家的意识目的之外的艺术目的,不然的话,小说就会成为一篇论文”。
那么他的“玄学体系”又是如何与“男女的合作”挂起钩来,又是如何“促进艺术家的意识目的之外的艺术目的”呢?
我们首先应该清楚他所谓的“男女合作”的意义。尽管就劳伦斯个人而言,这一词语也意味着他自己与妻子弗利达共同参与艺术创作,但是它更重要的则是从男人代表字词、女人代表肉体这一角度来说的,也就是男人(即字词或精神)从事艺术创作时,不能离开女人(即肉体或本能),必须回到女人那里去获取新的养料。而“意识目的之外的艺术目的”同样也就是指艺术不能是纯粹精神的产物,而应该同时还是艺术家的本能或者直觉的产物。
在劳伦斯看来,圣父(或肉体)与圣子(或字词)是宇宙中永远既相互对抗又相互依从的力量。圣父(亦即女性)的力量可称为法的力量,圣子(亦即男性)的力量可以称为爱的力量。既然圣父是稳定不变、包容一切的,所以根据这一法则,生命仅仅是一种纯粹的存在,与由创造物组成的宇宙完全是联成一体的。人存在于肉体、自然与感知之中。而在整个创造过程之中,与此相对的圣子的爱的力量同时在发挥作用。这种力量促使存在向主观认识运动和变化,促使无差别的统一体向异己的观念运动和变化,从而确立起自己与对方相抗衡的地位。这两股相互对抗的力量是一切进步与发展的动因。在这一永无终止的对抗过程中,每发生一次冲突,人的生命、宗教或者艺术就会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圣父与圣子冲突产生了圣灵;性冲突产生了完美的婚姻,使男女双方获得了完整的自我;艺术作品则是艺术家身上两种力量相冲突的产物。
以上只是对劳伦斯哲学思想的一个简要介绍。需要说明的是,一方面,他的观点往往存在不一致甚至相互矛盾之处;另一方面,这里介绍的只是对他的主要作品和这个小集子中的文章有直接而重要影响的观点,而对他晚期的一些启示性的神秘论观点,在此就从略了。
二
接下来谈谈他的文艺评论以及他的哲学观点在评论中的运用。
在劳伦斯的所有作品中,他的文艺评论是最不受重视的部分之一。尽管对劳伦斯某些观点深表赞扬并以此为他们自己的研究的起点的研究者也不乏其人,但是对他的评论至今还没有人做出全面而公允的评价——当然,这也并非是这篇序言的目的。
劳伦斯的文学评论观最集中地体现在《约翰??高尔斯华绥》一文中。他的观点可以简括为以下几条:一、推崇感情(或情感),反对侧重理智的科学分析法;二、评论家必须富有感受力,勇于直陈自己的真实感受而不拘泥于社会道德;三、评论家必须形成而且坚持自己的评价标准。劳伦斯自己的评价标准当然就是上文提到的哲学观点。这些观点和准则是劳伦斯通过总结自己的评论实践而得出的。
收入这一集子中的前面五篇文章反映了劳伦斯对小说的一般看法,是探讨他的小说思想的重要材料。在《谈小说》一文中他提出了对小说的三条基本看法。其一,小说必须是“富有生气的”。这是他的“生命哲学”的直接反映,也是他的艺术创作与艺术评论的首要原则。其二,小说必须是一个生动而有机的整体。其三,小说必须是“正直诚实”的。从他对托尔斯泰等人的批评可以看出,他所谓“正直诚实”其实是相对作家而言,指作家应尊重作品自身的规律与逻辑,而不可将自己的观念强加到作品中。在《小说为什么重要》一文中劳伦斯之所以再三强调小说的重要性,是因为他认为小说是唯一能全面地反映生活并且作用于人的整个生命的一种文学作品。《道德与小说》中的“道德”其实是指介于圣父与圣子之间的“圣灵”,或者说是劳伦斯极为关注的各种“关系”。他用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道德是一架永远颤动着的天平,艺术家切不可出于偏见而将手指伸进秤盘之中。同时他又反对将“关系”固定下来,因为一切事物正是通过天平的颤动而获得新生命的。《小说与情感》则在批判西方文明的同时号召人们倾听发自人的内心深处的野性的情感的呼唤。《给小说动手术或者扔一颗炸弹》是劳伦斯对他的同时代小说做出的诊断。尽管他的冷嘲热讽有些过分,但他批评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写作过分琐碎、没有生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他对小说的前途仍然是充满信心的,他的处方是运用新方法为小说注入新情感。
《托马斯??哈代研究》是劳伦斯最重要、最严肃的一部评论作品,这里只选译了直接对哈代的作品进行分析与评价的部分章节。劳伦斯主要是从悲剧性质、人物性格与人物之间的关系这三方面来对哈代进行评价的。他认为哈代的悲剧和托尔斯泰的一样,只是人为了实现自我而人为地强加在人身上的社会道德体系所造成的悲剧,而不是像俄狄浦斯与哈姆雷特一样,是违背自然与生命的“大道德”所造成的悲剧,因此相比之下哈代笔下的悲剧是低层次的悲剧,甚至算不上悲剧。而哈代笔下的人物,劳伦斯则认为,他们全是些没有得到充分发展也没有鲜明个性的主角,因而“尚未诞生”。这一看法是许多哈代研究者都认同的。而劳伦斯自己的两部代表作《虹》和《恋爱中的妇女》正是在这些结论的基础上起步的。哈代是劳伦斯受惠最多的作家。《托马斯??哈代研究》的另一引人注目之处是它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批评方式。也就是,在《托马斯??哈代研究》这一文本中,作为批评家的劳伦斯与作为批评对象的哈代成了文本中的两位主人公,文本的内容就是这两位主人公进行对话的内容。
谟维尔加和托马斯??曼的两篇文章是劳伦斯作为批评家所具有的敏锐感受力的很好的体现;而在他给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部没什么名气的作品所写的序言中,劳伦斯晚期的思辨文风更是可见一斑。
在1917—1918年这两年间,劳伦斯大量阅读了美国小说与惠特曼的诗,写了十余篇评论文章,于1923年以《美国经典文学研究》为题结集出版。这部论著尽管存在不少缺点,但是它所表现出来的敏锐而深刻的见解足以确立劳伦斯作为评论家的地位。他的见解可以概括为两方面:一是美国作家都是站在美洲那片土地上看世界的,因而他们的文学具有强烈的但又不为欧洲人所察觉的地域特色;二是美国作家企图掩盖他们与欧洲人的差异,但他们的艺术语言又背叛了他们。劳伦斯由此得出的一些结论现在已成为文学界的名言,如:“艺术语言是唯一的真实”、“艺术就是通过某种模式的谎言编织出真实的”、“绝不要相信艺术家,要相信故事”等等。
在这部论著中,劳伦斯把文学批评与社会批评相糅合的特点格外明显。他认为现在还没有一个美国人在精神上摆脱了欧洲的“家长”的束缚,因此,现在的美国及其民主都只是欧洲人的意志力畸形发展的产物,由“白种土著”与印第安人组成的真正的美国尚未诞生。但是诞生的时刻不会太遥远。麦尔维尔的“佩阔德号”已经载着白种人的灵魂沉没了;那条象征着“白种民族最深刻的生命存在”的大白鲸也已与这艘“灵魂之舟”同归于尽——至少从劳伦斯的哲学逻辑看来是这样的。爱伦??坡则沉迷在灵魂解体的死亡的虚幻美境中不能自拔。而惠特曼呢,他率领美国人的灵魂沉入堕落的深底,但他又是“第一位白种土著”,是最伟大的美国诗人,是新生命、新灵魂和新美国诞生的预言人。
顺便提一提劳伦斯有关诗与画的论述。
劳伦斯将诗划分为写过去的诗、写未来的诗与写现在的诗三种。他认为写过去的可能是字字珠玑、尽善尽美的,写未来的诗可能是充满希望、令人心驰神往的,但是他唯独推崇写飘忽变幻的现在的诗。这是因为永不停留的生命只可能蕴含在瞬息万变的现在这一瞬间之中,而过去只是僵死的记忆,未来只是虚幻的遐想,均无生命可言。他之所以推崇惠特曼的自由诗,是因为它们是写现在的诗。但由于现在是一片无序的混沌,所以写现在的诗中不可能有完美与永恒。而在他谈艺术的几篇文章中,他只是再次强调了情感、本能与直觉在艺术创造中的作用,并无新的见解。
三
最后简要介绍一下劳伦斯的论述性散文的特征。
T. S. 艾略特曾经批评劳伦斯没有一点幽默感,但是假如艾略特读过劳伦斯的散文,他大概就不会发表这样的言论了。的确,劳伦斯的小说无论是语言还是氛围,都是严肃和沉重的,除了偶尔有一些滑稽嘲讽的场面外,没有多少轻松幽默可言。而他的评论性文章既不同于他的小说,又与我们通常读到一本正经的学术性论著大相径庭。他的评论大都是一些随感性的杂文。
劳伦斯散文的第一个特点是他的推理论述总是有鲜明生动的形象相伴随。他的散文中哪怕是最严肃最具有思辨性的也往往通过一个或几个读者熟知的形象来展开,如《托马斯??哈代研究》中的罂粟花,《〈宗教法庭大法官〉序》中的“面包”,有时他甚至将所有的论证都蕴含在形象之中。而且,他的散文中的形象总是那么自然贴切,就仿佛都是妙手偶得,全无刻意追求的痕迹。
第二个特点是他的散文具有丰富的知识性。劳伦斯的论述性散文从来都不是就事论事,他总是把一个事件放在广阔的文化历史背景中来论述。上至远古的神话传说,下至当代各种文化趣事与科学现象,无不在他的视野之中,随时听候他的差遣。因此即使读者不赞成他说的道理,也能从中得到知识与情趣的陶冶。
第三个特点是他的散文轻松活泼,风格多变。正如他从来没有写题材、风格和主题相同的小说一样,他的散文不论是文体、语调还是叙述的主题与方式都是丰富多彩的,他的《〈新诗集〉自序》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约翰??高尔斯华绥》则有点像檄文,你很难相信它们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讽刺笔法。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令劳伦斯不满的地方太多,这一手法是他在散文中运用得最多的,从最神圣的典籍和他最尊重的艺术大师,到他最仇恨的人与最不屑一顾的人,他都会用一些或温和或泼辣或致命的讽刺来表达他的不满。当然,在他情绪实在太坏的时候,他的讽刺挖苦也会流于歇斯底里。
第四个特点是他的散文与他的小说与诗歌一样充满激情。劳伦斯是一个充满激情而且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感情的人。文如其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艺术语言是唯一的真实”。下面我们将读到的那一页页恣肆纵横的激昂文字就是他的生命激情的最好的印证。
陈庆勋
1998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