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描写了一只蟑螂的神奇经历:从议会大厦千辛万苦爬到首相官邸,再度醒来之后,蟑螂居然发现自己占领了首相吉姆·萨姆斯的身躯,同时也成为了英国最有权势的人。作为英国首相,吉姆·萨姆斯的使命就是实现人民的意志--在英国贯彻”反转主义”,甚至要向全世界推行。无论是党外的反对派,党内的异见者,还是议会民主的原则,都不能阻碍新首相完成他的使命。
《蟑螂》是英国国民作家麦克尤恩z新的一部中篇小说,情节致敬了卡夫卡的经典作品《变形记》,讲述了一只蟑螂占据了英国首相的身躯,完成自己的使命,主导了一场荒诞离奇的政治闹剧。麦克尤恩还继承了乔纳森·斯威夫特的衣钵,运用古老的政治讽刺小说形式,抒发了他对英国“脱欧”困局的心结,并将反讽这一艺术形式发挥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中英双语文本让读者在欣赏中文译作的同时,也能原汁原味地领略麦克尤恩优雅睿智的文字。
前 言
感谢一位接一位的英国首相锲而不舍、毫不松口的谈判,感谢议会的混乱与瘫痪、两场大选以及整个国家的痛苦分裂,大不列颠近年来正努力要实现英伦列岛有史以来最无聊、最受虐狂的一项追求。英国之外的整个世界——普京与川普两位总统除外——全都惊愕地在一旁看着。如果我们真的成功脱欧了,接下来我们就将开启未来十五年的艰苦跋涉,希望能回头重拾一鳞半爪我们曾经拥有的那一切——许许多多的贸易协定,安全与科研合作,还有其他成千上万种便利的协议。我们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我的蟑螂首相给了德国总理那个唯一可能的答案:因为。
在这个历史进程中,《蟑螂》的构思正是发生在那个绝望与大笑交会的关头。许多人会觉得,也许脱欧的进程是无法付诸讽喻的。什么样的邪恶小说家能想出来这样的事情呢?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出曲折的自我讽喻。也许,留给我们的只剩下嘲弄和大笑的悲哀慰藉了吧。
无论我们的脱欧时刻最终是否会到来,有一些问题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要问自己的。谎言、可疑的献金、俄国的介入都将是未来的历史学家们的关注点所在。他们也一定会研究一种特殊的“魔粉”所导致的失明——在当下席卷欧洲、美国、巴西、印度和许多其他国家的所有那些民粹运动中,这种“魔粉”可谓是一种共性。“魔粉”的成分在如今已是人尽皆知:疯狂的非理性、对陌生人的敌意、抵制耐心的分析、怀疑“专家”、夜郎自大式的爱国、狂热地相信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渴求文化上的“纯洁”——再加入一小撮利用这些冲动的无底线政客。
当然,各地的情况有所不同。在巴西,他们喜欢焚烧亚马孙雨林。美国渴望建成它的墨西哥墙。土耳其将监禁记者的技艺打磨得炉火纯青。在英国,在这“魔粉”让我们闭上眼睛的时刻,我们也发现了欧盟的生态进化如何深刻地塑造了我们本国的植被风貌。将这些植被连根拔起愈发证明是一个暴戾的过程,而且——归根结底——并不十分简单。可这没有吓住任何人。我们会奋勇向前——因为。
英国确实存在着许多历史上的不公,可那些不公极少来自欧盟。脱欧派的任务就是让选民相信完全相反的结论。他们以百分之三十七的支持率成功了,这件事足以改变我们在未来许多年里的集体命运。凭借着经典的民粹主义“魔粉”,脱欧派对冲基金老板、财阀、伊顿公学学生与报业大亨将自己打造成精英阶层的敌人。这办法奏效了,现在这群反精英的精英组成了我们的政府。
在英国政治讽喻的文学传统中,奠基性的文本依然是乔纳森.·.斯威夫特的《一个温和的建议》。我第一次读这篇文章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作者在文中面不改色地断言活吃婴儿能够解决一个长期存在的难题,这话听上去真是既野蛮又怪诞,可并不比——在斯威夫特看来——英国在爱尔兰的统治更残酷。
而在英国脱欧这出戏中,某种丑恶怪异的东西进入了我们的政治精神中,因此,对我而言,召唤出蟑螂——所有生命形式中最受鄙视的一种——就似乎是顺理成章了。对于任何想象人虫换体的文学尝试而言,卡夫卡的《变形记》都是怎么也绕不过的;不过,在鞠躬表达必要的致敬之后,斯威夫特才是我转而求助的对象。我的任务始终是构思出一个政治与经济计划,其适得其反的荒诞性能够与脱欧相提并论。我不知道我那个荒唐的杜撰——“反转主义”——算不算得上成功。有鉴于眼下这个国家计划的规模及其对至少未来一代人可能造成的冲击,也许没有什么能够在愚蠢的尺度上和它匹敌。
接近三分之二的英国选民没有投票支持脱欧。大部分商业、农业、科学、金融与人文从业者反对脱欧计划。四分之三的议员投票支持留在欧盟,但他们大多忽视了公共利益,躲在了党派站队和“人民发话了”后面——那句冷冰冰的苏联式口号,那团笼罩头脑的“魔尘”,它蒙蔽了理性,黯淡了我们的子孙后代未来在大陆欧洲自由工作生活的前景。
民粹主义——它对自身的无知浑然不觉,满嘴嘟囔着血与土,满心不切实际的本土保护主义渴求和对气候变化的可悲轻蔑——在未来也许还会召唤出别的怪物,其中一些要远比英国脱欧更暴力,后果也更严重。但在民粹的所有版本中,蟑螂的精神都将发扬光大。我们应该好好了解这种生物,这样才能更好地击败它。我相信我们会的。
如果理性不能睁开双眼,最终胜出,那么我们也许就只能仰赖笑声了。
伊恩?6?1麦克尤恩(1948— ),本科毕业于布莱顿的苏塞克斯大学,于东英吉利大学取得硕士学位。从一九七四年开始,麦克尤恩在伦敦定居,次年发表的*部中短篇集就得到了毛姆文学奖。此后他的创作生涯便与各类奖项的入围名单互相交织,其中《阿姆斯特丹》获布克奖,《时间中的孩子》获惠特布莱德奖,《赎罪》获全美书评人协会奖。
在文学创作中凸显现实关注是麦克尤恩近年来创作的一大倾向,对社会热点话题的关注和讨论时常折射于作品之中,例如英国的“脱欧”困局、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等等。作为英国“脱欧”的坚定反对者,麦克尤恩长期以来毫不吝啬对脱欧派的尖锐批评——《蟑螂》正是一部讽刺英国“脱欧”困境的政治讽喻小说。
那天早上,吉姆.·.萨姆斯——一个脑瓜聪明但全无深度的家伙——从不安的梦境中醒来,赫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头庞然大物。有好一会儿,他仰面朝天(这可不是他最爱的姿势)躺在那里,遥望着他的脚掌和少得可怜的几条腿,心中愕然。区区四条,毫无疑问,而且很不灵活。换作是他自己的那几条棕色的小长腿——他已经开始有些怀念它们了——这时一定早就开始在半空中欢快地舞蹈了,无论那舞姿有多么绝望。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告诉自己不要恐慌。一个器官——一块滑溜溜的肉——卡在他的嘴里,扁扁的,湿湿的,恶心得要命,尤其是这东西自己会动,四出探索着他那山洞一般的巨大口腔,而当它滑过一大排大牙时,他嘴上不出声,心中又是一惊。他凝视着自己的整副躯干。从肩膀到脚踝,他的体色呈淡蓝色,脖子和腕部周围有圈深蓝色的滚边,一排白色的纽扣沿着他没有分节的胸部一字纵向排列。一阵时起时停的轻风拂过那里,带来了一股腐烂食物和谷酿酒精的诱人味道,他猜测这就是他的呼吸了。他的视野狭隘得无可救药——哎,没法儿和复眼比——看到的一切都色彩斑斓得让他压抑。他开始渐渐意识到,出于某种古怪的反转,他脆弱的肉体现在翻到了骨骼的外头,将那骨骼彻彻底底隐藏了起来。他多么渴望能再看一眼他那亲切的、泛着光泽的棕色外壳啊。
这一切已经够叫他发愁的了,可随着他的脑子渐渐苏醒,他还想起了自己正在独自执行一项重大任务,尽管他一时记不得那任务是什么了。我要迟到了,他想着,一面努力从枕头上抬起一颗能有五公斤重的脑袋。这不公平,他自语道。凭什么让我来受这份罪。方才他那破碎的梦境深沉而狂野,充斥回响着喧嚣刺耳、争执不休的各种声音。直到现在,当这颗脑袋重重地落回枕头上的时候,他的视线才开始穿透迷雾,望向梦境的尽头,脑中回想起了一堆彼此交织的记忆、印象与动机,而当他试图抓住它们的时候,这堆马赛克却立刻分崩离析。
是的,他离开了那散发着怡人的腐败气息的议会大厦,甚至没有告别。他只能如此。保密要紧。他对此了然于心,无需言明。可他究竟是何时出发的?一定是在天黑之后。是昨天夜里?还是前天夜里?他一定是走地下车库出去的。他应该绕过了门口那个警察锃亮的皮靴。现在他想起来了。顺着阴沟,他一路小跑,一直跑到议会广场上那个可怕的十字路口边。在一列空转着引擎、急不可耐地要把他在沥青路面上碾作齑粉的汽车前面,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进了马路对面的阴沟。在那之后,他似乎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穿过又一条可怕的马路,来到白厅街上他该去的那一面。再然后呢?他一定又飞奔了许多码,然后停下了脚步。为什么?现在他渐渐想起来了。身上的每一根气管都喘着粗气,他停在了一条沁人心脾的下水道边,在一片被人丢弃的披萨上用起了点心。他当然吃不完,可他尽力了。他运气很好,那是一片玛格丽塔,他的次爱。没有橄榄。那一片上没有。
他现在发现,他这颗笨重的脑袋却可以毫不费力地一百八十度旋转。他把它转向了一侧。这是一间小小的顶楼卧室,被早晨的阳光照得通亮,煞是讨厌,因为窗帘没有拉。他的床头有一部电话——不,两部电话。他视野有限的目光扫过地毯,落在了踢脚板下沿的一道窄缝上。我一定是在晨光中从那下面挤进来的,他悻悻地想。我本可以过着幸福的生活。屋子的另一头是一张沙发,边上有一张矮桌,上面摆着一只雕花平底玻璃杯和一个空了的威士忌酒瓶。一把扶手椅上铺陈着一件西服和一件熨平叠好的衬衣。窗边的一张大桌子上放着两盒文件,一盒叠在另一盒上面,全是红盒子。
现在他转起眼珠子来愈发地驾轻就熟了,因为他理解了两只眼球无需人为干预就能平顺地同步转动。他还发现,与其让舌头耷拉在两片嘴唇外头,时不时地往胸口上滴两滴口水,还不如把它收进湿漉漉的口腔里头来得舒服些。真可怕。可他开始逐渐掌握驾驭这个新形体的诀窍了。他一向学得很快。他真正操心的还是他必须着手履行他的使命这件事。他有几个重要的决定要做。忽然,地板上的一道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个小动物,有着他自己原先的形体,那无疑正是此刻被他鸠占鹊巢的这副躯壳的旧主人。他饶有兴致、不无爱怜地看着那个小东西奋力翻过绒毛地毯的线头,朝门口爬去。到了那里它犹豫着,两根触须举棋不定地摇摆着,举手投足处处流露出一个新手的笨拙。终于,它鼓足勇气,颤巍巍地从门板下面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开启了一段艰辛坎坷、危机四伏的下山路。回议会大厦的长路漫漫,路上险象环生。但如果它能走到终点,没有被人在脚底下踩成肉饼,它将在大厦的镶板墙后面和木地板下面,在它千千万万个兄弟姐妹中间找到安全和慰藉。他祝它好运。可现在,他必须料理他自己的事情了。
但吉姆依然一动不动。这一切都全无道理,一切行动都毫无意义,除非他能拼凑出将他引入一间陌生卧房的那趟旅程,那些事件。吃完那顿天降的大餐后他一路疾行,几乎没有注意到头顶的喧嚣,全神贯注于他自己的事情,寸步不离阴沟的荫蔽,尽管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行了多远,跑了多久了。他能够肯定的就是,最终他来到了一个高耸入天的障碍物前——一座小粪山,尚有余温,隐隐冒着热气。换作是平时,他一定会欢呼雀跃的。他自认为也算得上是个鉴赏家。他懂得如何生活精致。这样特别的好货他一闻便知。那股坚果味的芳香,兼有些许汽油、香蕉皮和洗革皂的味道,绝对错不了。皇家骑兵卫队!可他已经在两餐之间进过食了,真是大错特错啊。那片玛格丽塔让他对排泄物完全没了胃口,无论那是多么新鲜和上乘的排泄物;同时鉴于他愈来愈疲惫的身体,他也根本不想翻山越岭。他蹲伏在粪山的背阴中,脚踏山麓松弹的土地,考虑着他的选择。沉思了片刻后,他清楚了自己该怎么做。他开始攀爬路边石那竖直的花岗岩壁,打算绕过粪堆,绕到山的另一头再爬下来。
此刻,斜倚在这间阁楼卧室里,他认定就在那一刻,他告别了他的自由意志——或是自由意志的幻觉,被一种更伟大的、高瞻远瞩的力量所左右。当他登上人行道时,他向那集体的精魂臣服了。他只是一个宏大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这个计划的尺度超出了任何个体的理解范畴。
他奋力攀上路边石的上沿,发现那坨粪便在人行道上绵延了三分之一个路面。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一场风暴晴空霹雳般地落在了他头上——成千上万双脚踩踏的隆隆声,口号声与铃铛声,口哨声与喇叭声。又一场吵闹的游行示威。在这样的深夜。粗野之徒在本该老实待在家里的时候出来惹麻烦。如今,这些抗议活动几乎每星期都有。干扰重要的公共服务,妨碍体面的老百姓从事合法的活动。他站在路边石上,呆若木鸡,以为自己随时都会被一脚踩扁。尺码足有他自身体长十五倍的大鞋底砰然落地,离他蜷缩之处只有几英寸远,震得他的触须和人行道路面一起瑟瑟发抖。万幸的是,就在那时,他选择了抬头仰望,纯粹是出于一种宿命论的情愫。他准备好了迎接死亡。可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机会——游行队列中现出了一个缺口。下一拨抗议者还在五十码开外。他看到了他们的横幅在飘扬,他们的旗帜在逼近——一片蓝底上的许多黄色的星星。还有米字旗。他这辈子从没有跑这么快过。体节中的每一根气管都喘着粗气,他终于跑到了对面一扇沉重的铁门前,只差几秒钟人群那可怕的脚步就要再度从他头上轰隆隆地践踏而过了,现在还多了此起彼伏的嘘声和野蛮的鼓点声。心中满是极度的恐惧和愤慨——一对不协调的组合——他冲下人行道,钻过铁门,只求保命,钻进了一条小路的庇护与宁静之中。他立刻在这里认出了一只标配警靴的后跟。令人宽心,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