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梦。4月15日/2015
我们在看录像。应该是一盘录像带,比如说,90年代的香港电影。也可能是DVD。介质并不重要,重点是那个黑黢黢的,老旧的显示屏,镶在墙上,像是在窑洞里,在地下坑道里,在储藏室的墙上,随便地装了这么一个屏幕。像一次漫不经心而又郑重其事的地下艺术展览。
我们满怀着兴致,捏着遥控器,将影片快进到最后。黑乎乎的屏幕上,无关紧要的字幕,向上移动着,全部消失在像素的黑暗中。然后出现了隐藏内容:一件录像艺术作品。
那几乎也是在黑暗中勉强呈现出的一些粗糙画面:一只鳄鱼的后半截身体,摇摇晃晃地爬进了画面,像是那种电影公司的出品片头。我因为在看,也就跟着进入了这画面之中。就好像不能忍受屏幕的尺寸,或者是不能忍受它的昏暗,而加入进去,使自己撑破它,让它可以呼吸,可以被真正的空间所容纳。哪怕是虚构的空间,只要可以让我置身其中,行动,感受到时间的拉伸和延展,那这录像也就可以自由地存活。于是它也就不再是画面,也不再有“它”。也不再有“我们”的那个曾经存在的观看的方向,没有观众了。虽然并不知道是谁,但可以说,曾经就在我身边,以同样的目光投向屏幕,通过目光而达成一种默契的那个“我们”,现在也不存在了。
我进入了录像的内容中。我正在成为内容。同样是在一个黑乎乎的洞穴里。不很深。先要穿过阳光,然后进入那个洞穴,要努力地进入,这样也就能让它稍微更深一些,更适合事件进行下去。那里有两三个人,当洞穴足够深,可以让我们面对面站着,又并不足够展开更大的活动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唱歌。那就像是几个百无聊赖的演员,在等待剧场开门,在后台弹着吉他,胡乱地唱着歌。
但他们又是那种急于表现自己的演员。那种嗨点很低的文艺青年。看打扮像是上海人。他们摇晃着,朝向观众的方向展览着自己,也像是在拍摄一支便宜的音乐录像。
那么,我原本是要来逼迫和审讯他们的吧。我无所顾忌地进入了他们的世界。我去揪住其中的一个,个子比较小,衣服颜色不太深的,像是更容易从背景中分离出来的那一个。我开始打他。用拳头,缓慢地打向他的脸,似乎只有打的意志,而没有对象。恐怕我并不是一个暴力的人,或者说我的暴力难以加诸于人,拳头一挥出去,就失去了对象。一种没有受力者的力,在身体内和身体外运动,它并不遵循肌肉和关节的规则。但这个人可并不是不存在,他只是不存在于这个力的轨迹和逻辑之中而已。他开始反抗了。他们一起开始反抗,反击。我知道那反抗已经发生了,正在发展着,但我们的身体和力处在不同的逻辑中,我们并不真的相遇。不过,我还是随着自己的意志撤退,像是为了配合对方的反抗而向后退去,直到退出了洞穴。或者说,不是我退出了洞穴,而是我的非暴力的本能使这个洞穴不复存在。我们双方,都在行动中激动起来,因而暴露在阳光下,一片狭小但没有边界的空地上。
这片空地像是一个院子,也像是一个小停车场。一个后院。山丘前的一片空地。一个随着我的退缩而变大、变亮的摄影棚。我在对抗中改变了光线和空间,现在,这片具体的空地又重新给了我们阴影。
我似乎又回到了观看中。那几个人,留在像素的深处,不再可见,甚至不再有形象和实体。屏幕仍镶嵌在低矮的墙上,静止在这场变故的间隙里。
我保留着观看的动作,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什么都没有在看。
两个梦。11月30日/2016
一
来了两位客人,一对老夫妻,是爸妈的熟人。也许是以前大院里的邻居,或者他们以前的同事。
他们坐在狭小但是亮堂堂的客厅里,或者不如说,实际上是坐在里屋,坐在靠墙的短沙发上。并排坐着。我对面,左边的是女的,右边的是男的。我奉命去接待他们。或者不如说我此刻就在这房间里,坐在他们的对面。我在之前的某个时间里,听从了父母的指示,要负责去和他们说话,去陪伴、招待他们。需要说明的是,之前“听从指示”的事件并未发生,仅仅是因为此刻的“陪同招待”,它才成为事实,它在逻辑上存在,也许也在记忆里存在。但是记忆,记忆是什么呢?记忆是它自己的真实。记忆存在,事件不一定存在。
似乎爸妈和我都已经知道了,这对夫妇正遇到一桩麻烦,比如说,他们的儿子有了麻烦,也许是刚刚出了事,也许事业在走下坡路。但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可能就在刚才,可能这麻烦正在发生。然而,的确,他们骄傲地坐在沙发上。灯光,或者不管什么光,照着整个空间,包括空间之外,也使得所谓的“空间”不再只是这么个小房间,而是包围着也扩展着我们的整个环境,其大小要随我们的心情而定,可以是一个院子,也可以是半个小城。或许我、对面的这两个人、沙发、房间,都只是这个环境的衍生物吧。这个环境才是真实的,我们可有可无……他们骄傲地和我说着话。我握住他们的手。我说,叔叔好,阿姨您好。手是温暖的,结实的。也许是老人的手,但也是热情的。
我对阿姨说,您脸色真好啊,那么红润。的确,她脸颊是微微发热的样子,气血充足,在光线中,有时候显出一种并非肉眼所见的视觉效果,就像是电脑调过的图像,或者洗印出来的摄影作品,皮肤过于发亮,血色过于鲜艳,以至于接近粉红,玫瑰红,并且在闪光,像相纸,或者屏幕。在视线停留的时间里,我也看到这面容因为我的注视而脱离了周围的一切,包括声音,也不再和一个身体有关。应该说,也不再和一个具体的人有关,它独立于我所感知到的其他事物,它以自己的存在为动机,为动力,缓缓上升,而且也并没有坐标……
我想,我感觉到了他们的生活,那种自信,骄傲,他们活在一种假设中。咄咄逼人的人。但我也可以迎合他们,或者说配合配合,让他们高兴,像两头巨兽,兴高采烈地表演着自己。端坐着,拉着我的手,说着话。
二
(在回忆上一个梦的时候)
在遥远处,也许是右边的远处,导弹正在发射,它穿越一片空场,射向看不见的更远处。
更远处是那个正在毁灭的世界,它并不为我所知,毕竟,太远了。不仅仅是因为距离,而是说,它超出了我的视线和感觉。但它也真切地存在,就像是被弹道的轨迹给联系了起来:从我的目光里,牵引出一种意识的引力,加入了弹道的逻辑。而且,那并不是另一个角落,而是即将延伸过来,和我同时同地,一起完结的同一个世界。是啊,末日已经到来,世界大战已经发生。或者说连战争都谈不上,只需要一排排导弹,井然有序地,从旷野或者是荒漠中,向世界的一侧发射。
自发射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毁灭了。
而我还在回想着一个梦,在梦里有一对骄傲的老夫妻。他们是谁?
对侧面的感知,并没有让我惶惑。是啊,世界正在毁灭,冷静而且像那旷野上的地平线一样,已经无可挽回。但我并不觉得那又怎样。也许那并不是我所在的世界呢?或者我并不在这个时间里?至少,我像一个正要入睡的旁观者一样,已经不那么在乎了。我向侧面注视着,也在回忆中查看着。这两个动作分别指向空间和时间的远处。两处各不相干,就像世界本来就和它自身无关。就像是所有的侧面都互不相识,毕竟,它们从来都无法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