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大家好,我是光头。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给自己起一个听上去这么油腻的名字,就像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为解读《甄嬛传》而认识了更多的朋友一样。
《甄嬛传》开播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大家可能都会觉得恍如隔世。说来有趣,十年前《甄嬛传》播出的时候我正读大四,是那种一个班里只有三个女生的工科专业。记得那会儿我晚上回到宿舍,看到一大群钢铁直男就像看王者打游戏一样,围在一台电脑前看《甄嬛传》,听到剧中嬛嬛四郎这样的台词,我还觉得不可思议,心想这么肉麻的电视剧有什么可看的?而我开始看《甄嬛传》是在这部剧热播两三年后了,那时我在拉萨做志愿者,有很多空闲时间,终于在一个不特殊的夜晚打开了这扇新世界的大门。
蒋勋先生曾说:许多年,《红楼梦》在我的床头,临睡前我总是随便翻到一页,随意看下去,看到累了,也就丢下不看。这些年,相信《甄嬛传》于很多人而言,也是如此。每年都有热门剧,但能让大家看三遍以上的剧、看到台词就能想起画面的剧、电视里换台看到便舍不得按下遥控器按钮的剧、每次看都有新奇体会的剧、十年后相关话题还能上热搜的剧……仅此一部了吧。
这些年影视剧市场无比繁荣,各种热门剧、爆火剧如前后浪一样此起彼伏,像御花园里的花朵,谢了自然会再开老了一群,又进来一群新的,像开不尽的春花一样,但《甄嬛传》却留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这里面的很多人物形象、经典台词,早已成为一种时代符号,成为很多人的共享记忆。
有人剧荒的时候,就会把《甄嬛传》拿出来打发时光,随便翻出一集都可以看下去;我碰到很多喜欢《甄嬛传》的人,会把它当作睡前读物来听,让《甄嬛传》陪他入睡。这不就像蒋勋先生把《红楼梦》当作可以随便翻到某一页的床头睡前读物吗?在视听科技尚未发展的年代,尤其在古代,读小说也是一种主流的娱乐方式,读《红楼梦》为很多人提供了娱乐消遣和精神慰藉;而在影视媒体如此发达的现代,看电视剧《甄嬛传》同样为很多人提供了娱乐消遣和精神慰藉。所以,从这个层面上讲,我认为电视剧《甄嬛传》就是这个时代的《红楼梦》,是《红楼梦》在这个时代影视化的表达、投射和延伸。
说到这里,有人就要笑了:它也配?我特别喜欢袁枚的一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意思是说,墙角的苔藓哪怕开的花像米粒那样小,也像牡丹一样,有模有样地开放。且不论苔藓到底开不开花,我欣赏的是这种不妄自菲薄的品质。你看《甄嬛传》里经常把他也配这样的话挂在嘴边的是什么人?基本都是身无正气、眼高手低还很喜欢对他人评头论足的人。
我记得《红楼梦》里元妃省亲这段,贾元春见到贾母、王夫人一家上下,说的第一句话是: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按理说,贾元春已是妃位,身后又有显赫的身世和盛大的家族,不至于见面第一句话说得这么重,可以想见,那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多么残酷和可怕。甄嬛入宫前,父母百般叮嘱一入宫门深似海,所以《甄嬛传》讲的其实就是元春所说的那个不得见人的世界。
《甄嬛传》于我而言,最迷人的地方有三点
第一个迷人的地方,是隐藏的一个个小细节。
比如除夕雪夜的倚梅园里,皇上问甄嬛:你叫什么名字?甄嬛回答:奴婢贱名,恐污了尊耳。后来果郡王和甄嬛见面时,果郡王也问甄嬛:你叫什么名字?甄嬛同样回答:贱名恐污了尊耳。
甄嬛初进宫时,抬头看到天空中数只大雁飞过,这时旁边的小太监说:鸿雁高飞,这可是好兆头啊!到后来,甄嬛生下儿子,取名为弘曕,并母以子贵成为熹贵妃。
安陵容进宫时,甄嬛为她头上插了一朵秋海棠,皇帝夸她鬓边的秋海棠不俗,这朵花成为安陵容顺利入选的因素之一;最后,甄嬛又用狐尾百合设计安陵容倒台。所以说安陵容是成也送花,败也送花。而安陵容在初进宫和临死前一模一样的头饰,传达的则是繁华落尽皆是一场空的寓意。
甄嬛和果郡王的第一次正式碰面,是在破败的桐花台上,夕颜花开。而甄嬛和果郡王的最后一次诀别,也是在桐花台,甄嬛失足跌下台阶时一句花落了,道不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种种细节,可以说很红楼了。
角色无大小。华妃宫里的首领太监周宁海去甄嬛宫里送东西时,甄嬛宫里的太监康禄海一开始对周宁海在面上极尽奉承之态,当他看到甄嬛打赏周宁海时,又是探出头来满脸的鄙夷,这在画面虚化的背景里被细心的观众捕捉;滴血验亲这样的大戏中,没有一句台词的宝鹃在画面背景里用力撕扯着手绢,表达出了担心自己主子安陵容被牵连的紧张情绪……
哪怕是一块牌匾,都是有戏的:甄嬛所住的碎玉轩,有两块牌匾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不仅合于轩名,更被解读暗合情节。
无论是镜头语言、画面背景、剧中台词,还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故事情节,都经得起我们细细推敲。十年过去,时光匆匆如掌中流沙易逝,岁月没有饶过这世间的许多,却当真格外疼惜《甄嬛传》,因为它没有以色侍人。电影《一代宗师》里有句话:老猿挂印回首望,关隘不在挂印,而是回头。《甄嬛传》里很多迷人的细节,我们也只有在回过头再去看的时候,才会有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第二个迷人的地方,是留白与克制。
当代影视剧的一大弊病就是把观众当傻子。所有的故事情节都要放在台词里,像给小学生上课一样讲得明明白白,看似认真敬业,实际上是不尊重大家的智识。月盈则亏,这就是很多影视剧无法成为经典的原因。
皇上为什么喜欢甄嬛?除了她长得像纯元外,有一句经典台词可以说明原因: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甄嬛谈恋爱的时候并没有把自己的爱好、兴趣像相亲一样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而是今天跟你说点诗词歌赋,明天吹箫弹琴,后天跳惊鸿舞,大后天还能展现出治国理政的天赋,这样的人太有魅力了。
为什么皇后每次都欲言又止,只能抓着床单无声淌泪?甄嬛出宫时端妃为什么没有任何表示?安陵容是否看出了沈眉庄和温实初的私情?甄嬛究竟只是替身,还是真正被皇上爱过?很多这样类似的问题,创作者没有评判、没有给出标准答案,只是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故事的答案则留白在每个观众的心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甄嬛传》。
另外一种克制,也是《甄嬛传》特别迷人的地方。《论语》中有句话: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很多事情不克制,就都弄巧成拙。金庸的武侠片为什么越翻拍越难看?因为现在特效普及了,创作者不专注戏剧本身,演员不专注提升演技,一个小喽啰都能在剧中上天入地,那武功这种需要天赋和努力才能修来的东西就会变得不稀罕。
美国HBO剧集《权力的游戏》为何那么有魅力?原因就是它虽然是一部魔幻巨制,但从来不会滥用魔法。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也不能只手遮天。没有人能够永立不败之地,凡人皆有一死。不是说龙妈拥有着具备超级力量的三条巨龙,就不需要努力了。巨龙们也需要哺育和慢慢成长,要面临种种威胁和挑战,也有它们的致命弱点。剧中的每个人都在这场游戏里厮杀和抗争,必须不断壮大自身才有活下去的资格。而巨龙的威力到了最后两季才真正展现出来。
这就是克制的魅力。而《甄嬛传》设定了一个游戏规则,所有人都在这场游戏里筹谋算计、步步为营,战争大多是暗流涌动的,扇巴掌不是随手就能来的,高潮与平淡是相得益彰的。
第三个迷人的地方,是让我们看见和认识自己。
我一直认为《甄嬛传》只是披了一件宫斗剧的外套,来讲大千世界的世情百态。就像《红楼梦》一样,以宝、黛、钗三人的情感纠葛为主线,来讲一个时代的兴衰沉浮。
文艺作品之于我们大众而言,首要的一个功能就是度人,即有一种映射现实、让我们反观自身的力量。我们从甄嬛和安陵容的友情里看到了亲密关系里痴迷型依恋的焦虑与惶恐,从甄嬛和皇上的爱情里看到了人生经历和感情经历不对等对于恋人关系的影响,从皇上和太后的母子关系中看到了家庭成长环境对人性格的养成,从整部《甄嬛传》里看到了这个世界与你嬛嬛
相扣……
而我们自己的人性中,有安陵容的敏感,有沈眉庄的孤傲,有端妃的忍耐,有浣碧的不甘,有甄嬛的八面玲珑……理解这一点,就能够明白《甄嬛传》讲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孩如何从白莲花通过升级打斗成为心机腹黑女的过程,它更在讲每个人在大环境里的困顿与挣扎。后宫中的一个个女人如是,居庙堂之高的皇帝亦如是。
如果一部作品,能够让人不断地看见和认识自己,那它就是值得我们铭记一生的作品。我只是想通过我的解读,抛砖引玉,唤醒每个人心中属于自己的《甄嬛传》。十年里,《甄嬛传》陪伴和影响着我们,我们也在重塑着《甄嬛传》。
每本书、每部作品、每个人物都有其命运。我很开心看到这本书能够在《甄嬛传》开播十年后降临到这个世界。而它的诞生,要感谢很多很多人。
感谢我的同事李楠给了我用视频形式解读《甄嬛传》的灵感,后来才有了光头读甄嬛系列视频,有了短视频平台宏大的《甄嬛传》解读宇宙;感谢清华大学出版社的编辑刘洋,在他的邀请下,才孕育出了这本书最初的模样;感谢我的朋友大卫,如果没有他积极的催促,我根本不会主动联系在我通信录里躺了很久、素未谋面的桑良勇老师;感谢封面和插图设计师艺修,我们也是因《甄嬛传》结缘,谢谢他能够不厌其烦地忍受我这个甲方提出的修改意见;感谢安陵容的饰演者陶昕然和她的经纪人张一,让本书有了一副鸾翔凤翥的题词;感谢喜欢《甄嬛传》和光头读书的朋友和粉丝,那段每天晚上九点被催更的时光令我难忘;最后,要特别感谢作家出版社的编辑桑良勇,谢谢桑老师让这本书以自在洒脱的方式诞生。
回过头来会发现,能够完成一件事情,自身的努力只是一部分,这背后很多人的推动和督促,让你往前一步一步走了很远。
这本书的名字源自歌手柏松的一首歌《世间美好与你环环相扣》,我很喜欢其中一句歌词邀你细看心中缺口,裂缝中留存温柔,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缺口或裂缝,当我们渐渐长大,总会回避那个裂痕的存在,不想让自己和他人轻易触碰。可抚摸这个看似更匹配孩童的动作,也是我们每个成年人都很需要的。没错,就是抚摸,抚摸那些奇怪丑陋、不得见人的缺口、裂缝或者创伤。
甄嬛给如懿起名时,如懿问:懿便很好,为何是如懿?甄嬛叹了口气:你还年轻,不懂世间完满的美好,太难得。甄嬛说的是对的,世间完满的美好实在难得。所以我在书名里加了个愿字,希望我们对生活仍然有相信、憧憬和平凡生活中的美好梦想……
总之,愿世间美好与你嬛嬛相扣。
后 记
光头在解读《甄嬛传》的过程中,最常听到的一种质疑声音就是过度解读,有人开玩笑说我的中学阅读理解题一定是满分。
那就有一个问题:写剧评、影评,做影视剧解读是否一定要契合作者的本意和想法呢?
李安拍过一部电影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讲的是一个叫派的少年跟随父母坐船举家移民时遇到了海难,他的家人全部丧生。派的父亲是开动物园的,所以随行有很多动物。海难发生后,派和一头孟加拉虎、一只母猩猩、一匹断腿的斑马和一只鬣狗逃到了救生小船上。接下来,鬣狗咬死了斑马和猩猩,老虎又咬死了鬣狗,最终派和这只老虎斗智斗勇,在海上漂泊了200多天后活了下来。
但在电影快要结束时,中年派又向来找他寻求灵感的作家讲述了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逃上救生小船的一共有4个人,派和他的妈妈以及一位信佛的水手和残暴的厨子,厨子杀死了水手和妈妈,派又杀死了厨子,最终派独自一人漂洋过海活了下来。
这两个版本的故事里,角色是可以互相对应的:鬣狗是厨子,斑马是信佛的水手,母猩猩是派的妈妈,而派就是那只孟加拉虎。
这部电影上映后,关于故事结局到底应该是哪一个,有各种各样的解读和评论,大家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就希望作为创作者的导演能够给出一个权威的解释,因为我们的教育环境塑造了一种习惯思维极度渴望找到一个标准答案。但李安并没有给出那个所谓的标准答案:
其实不止有两个版本,在设计这部片子的时候,感觉就是在设计电子游戏,把各种可能性提供给大家,让各种可能都能够自圆其说,方便大家辩论。
我会看影评,有些跟我想的有点像……我觉得,如果把我的想法讲出来会限制观众的想象,跟电影本身的创意不太合。
他们理解的不一定是我想的东西,可是这是一个好现象。这是我跟观众的缘分。
我觉得无所谓过分解读,爱讨论爱解读是没有办法控制的。我们抒发我们的情怀,想跟观众沟通,我们有一些意愿放在电影里,就会激发一些东西。
正如同影片中的派一样,他对那个作家说故事讲完了,就已经是作家的了。他愿意相信哪个,演绎哪个都可以。我觉得不管怎么拍,也永远不会拍出观众或者读者脑子里想象的那个电影,所以,电影还是要留三分给观众想象,怎么想是各位观众的事情,我这边没有解答。我们电影是说故事,这个故事是有智慧的,我觉得可以跟观众分享,大家在一起讨论会觉得人生好像挺有意义的。我特别珍惜这个题材,希望抛砖引玉,能够吸引更多更好的思想与可贵的情感。
这些都是李安面对媒体采访时讲述的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你能从中感受到他的谦逊和包容。
这部电影结尾,当男主角和记者讲完两个版本的故事后,他问:你更偏爱哪个故事?光头能从偏爱这个词中感受到李安的智慧,我觉得他一定是斟酌过这个词的。他没有用相信这样更严肃、会上升到信仰的字眼,而是用的喜欢偏爱,他可能更希望我们能够轻松地感受这个故事,而非一定要升华到某种境界。因为我们内心的信仰,可能就是自我感受的一部分。
当然,这些又是我自己的解读。
其实光头一直不认同过度解读这个词,不过有个前提是,解读一定是能够自圆其说、逻辑自洽的。因为凡是解读,必是主观感受的产物,而这种主观感受可能会无限接近创作者的本意,但永远不可能完全一致。虽然我更认同文艺作品的解读可以不以作者为中心,但并不是说以作者为中心的解读就是不正确的。
美国文学理论家艾伯拉姆斯在《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提出了文学批判的四大要素:作品、作者、读者和宇宙,这里的宇宙可以理解为这部作品要传达的最核心、最本质的价值观和主题。而文艺批评的各种各样的理论,无外乎倾向于这几个要素中的其中一个要素,进而生发出界定和评判文艺作品的主要标准。
李安的观点更接近于读者中心,即一部作品创作出来后,观众有权利去自行解读和评论。德国的接受美学理论就把读者推到了一个制高点:文学作品的历史性存在取决于读者的理解,因此读者的理解是作品历史性存在的关键。
这种理论中定义的读者还不只是文本指导下的感觉主体,不只是那个被动接受文艺作品的读者,他们认为的真正意义上的读者是实质性地参与了作品的存在,甚至决定着作品的存在。举例说明就是:离开了读者的阅读,摆在桌上的《堂·吉诃德》与摆在桌上的灯有什么两样呢?离开了读者创造性的阅读,今天的《堂·吉诃德》与一千多年前的《堂·吉诃德》有什么两样呢?从这个观点出发,就像我们阅读《红楼梦》一样,今天的《红楼梦》和曹雪芹时代的《红楼梦》已经不一样了,而再过几百年,那个时代的读者可能又会赋予《红楼梦》新的价值和意义。
法国文学评论家罗兰·巴特提出过一个很有名的理论叫作品诞生,作者已死,但这个理论并不是说作者已死之后就把作品阐释权交给读者了,这个理论其实是以作品本身为中心,作品本身就有它独特的价值。在他的认知里,读者是相对于作者存在的。作者只是一部作品的临时表述者,读者是作者写作时的倾述对象,当作者消逝时,读者也如梦幻泡影般随之消逝。
其实关于文艺批评理论的学派和观点可以说不胜枚举,我也只是摘取了其中的几个典型事例,不管是作品中心、作者中心还是读者中心,我觉得都只是看问题的角度,没必要去分是非对错。
蔡元培先生说过一句话:多歧为贵,不取苟同。光头觉得解读只要做到两点,一是言之有物,二是能够自圆其说,那这个解读就没有什么问题。好的作品就是千人千面的,就像曹雪芹创作了《红楼梦》,现代红学的研究者挖出了那么多伏笔细节,不见得都是曹雪芹的初衷和本意,也有可能是巧合,或者是研究者自己的理解,但这就是文艺作品无处安放的该死魅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