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具与布景
毫无疑问,这片土地对于人类生存来说再好不过:空气如此健康,土地极度肥沃你面前的一切在人类眼中都那么令人愉悦。
1519 年,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n Cortés)在墨西哥阿兹特克(Aztec)地区不断前行,以期完成人类对美洲的征服史上最了不起的成就。他的部队从古巴出发,航行过科苏梅尔(Cozumel)的珊瑚礁,穿越维拉克鲁斯(Vera Cruz)的雨林,绕过烟云密布的马德雷山脉(Sierra Madre),横渡墨西哥谷谷底波光粼粼的湖泊这些地貌特征美得惊人又极富变化,堪称地球之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西班牙征服者对于他们在帝国构建的道路上,沿途遇到的大自然美景却无话可说。大自然并没有被认可,他们对美景熟视无睹。科尔特斯、弗朗西斯科·罗培斯·德·葛马拉(Francisco López de Gómara)以及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Bernal Díaz del Castillo),这些征服的记录者们强调的是对异族美洲文化的镇压,美洲人民的故事和战败才是他们认为值得大书特书的东西。他们认为,美洲的自然环境早已臣服于美洲印第安文化。美洲的人类帝国可能还要负隅顽抗一阵子,但只要帝国的权力移交,美洲的自然就会立刻对新统治者献上其所有。
科尔特斯和其士兵们的历史观都有些狭隘,但这种历史观又如此普遍:强势文化、科技和宗教以一种不间断的方式传承其对各个文明的统治。对他们来说,历史毫无例外都是征服者的胜利游行,似乎自然在时光荏苒中无足轻重。在科尔特斯向南扩大其征服范围,并进入中美洲的黑森林时,这种观念遮蔽了科尔特斯的双眼。踏上玛雅故土后(这里遍布着曾生机勃勃的文明的废墟),科尔特斯及其后的许多人,都看不到这些树木背后的历史,即使他们在森林中遇到重重阻碍。这些仅仅600 岁的浓密森林,深深扎根于倾倒的玛雅古城之上。根系肢解了巨石,也挪动了有可能透露玛雅城市倒塌真正原因的历史物证。对于西班牙过路者来说,这些伟大的玛雅古城不过是长满植物的小山包,是城市中一座座没有明显墓碑的坟茔。科尔特斯继续着他的远征,但是他并未注意到征服者们曾经来过此处。不管玛雅文明的倾覆是因为什么,经历了半个世纪繁盛的城市、艺术、著述、贸易和道路最终在自然的力量面前臣服,自然掩盖了文明昔日的成败得失。
我们今天仍然像当年的西班牙征服者们那样思考我们的历史,认为它是一系列文化事件,完全与自然无关。也许,人类的舞台充斥着文化道具,却没有自然布景。现今依然如此,我们的历史当中看不到多少关于野兽、溪流、庄稼、泥块以及雨滴的记载。但是,自然并不仅仅是人类舞台的背景,也不仅仅是维持人类舞台运转的资源。自然剧团当中的所有成员包括蔬菜、动物和矿物质都是演员,它们的经纪人在与人类演员的经纪人互相竞争。没有自然参与的历史不仅自私,而且不够准确、目光短浅,还有可能对人类故事支线产生危险影响。为了使历史这出舞台剧能够完整呈现,我们必须让自然和文化都成为主角,因为双方都曾赋予彼此健康与疾病、帮助与伤害,以及生存与死亡。不论自然还是文化都不能完全决定对方的命运,恰恰相反,双方演员在演绎那些狡猾、诡诈又不可预测的角色时,都将其诠释成被对方欺辱的样子。尽管如此,由于自然与人类都具有坚忍不拔的品性,所以双方均以一种世俗而惨烈的方式深刻影响着对方。并不是我们所有的历史都该是环境史,但是在一部分的历史当中,自然和文化应当具有同等地位。
这是一部新热带地区人类与自然的历史,这里的新热带地区指的是美洲热带和亚热带的生物区域,从墨西哥和加勒比海直至南美洲的最南端。在时间上,我将尝试跨越大约六个世纪的历史,从阿兹特克特诺奇蒂特兰城(Tenochtitl?n)的饮食策略,到在今天的墨西哥城中艰难呼吸。本书也将涵盖从历史上的热带农业到今天的生态旅游动物园等较为广泛的主题。不过,我关注的重点将是人类如何为自己营造一个热带家园。在这样一片自哥伦布起就被描述为人间伊甸园的地方,人类的栖息地是何种形态? 人类又如何处理他们安居其中的自然之间的关系? 家是我们用来形容人类栖息地的名词,文化与自然在这里相遇,并互相争夺对方渴望的居所。家,不论是指个体的庇护之所还是指整个文明的栖身之地,都是我们最有力的文化符号之一,是一种意味着安全感、舒适感、美感、归属感、生存地和记忆的理想。环境史将会阐述所有这些属于家的特征,但我们的主要关注点是过去那些热带文明是否具有可持续性。拉丁美洲的人类栖息地曾如何为当时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子孙提供生活支持,又为何不能持续下去? 印第安人的居所是否具有长期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能力? 欧洲殖民者建造的家园、城市、农场以及非裔劳工是否破坏了美洲的自然风貌? 那些拉丁美洲的独立国家是否在以比自然再生更快的速度出口自然物产,并因此不断从某一种不可持续的经营突然转入另外一种同样没法长久的生意? 最终我们将会探寻,现代拉丁美洲人拥挤不堪的家园是否正行驶在通往文化崩塌的扭曲轨道上。这些问题近期已有了回答,答案可能让你惊讶。
不要将可持续发展和可持续性混为一谈,前者不在我们的兴趣范围内。这是一本环境史,它与大部分历史不同,本书研究的不是物质文明的进步抑或社会公平,而是文明的持久性和寿命。尽管这让本书看起来心肠冷硬,但它其实更关注人类文明的生存而不是单个人类的生物成就或物质成就。作为地球物种之一,人类与细菌一样顽强。人类更像是啮齿动物而不是恐龙,在经历过各种文化劫难和自然劫难后仍存活了下来。尽管高地玛雅文明现在已安静地埋藏于纠缠的丛林枝丫之下,但玛雅人作为重要的民族仍然与我们息息相关。到目前为止,自然对于人类的生物性生存并无实质性威胁。但是,新热带美洲地区的历史不乏人类文明倾覆的例子。不只是玛雅,我们还知道许多此类文化终结的例子,我们不知道的就更多了。文明是一个物种对于家的极致表达。这个词所代表的东西相当脆弱,文明的失落即意味着失去安全感、舒适感、美感、归属感、生存地,甚至历史本身。这是人类除自身灭绝外最大的悲剧。
为了解决可持续性问题,我将反复强调四个主题:人口、技术、对待自然的态度和对待消费的态度。在影响文明进程的所有因素中,这四个因素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文明在环境角度的可持续性。如果其他变量相同,人口多的文明不如人口少的能持久;人口虽少但消费无节制的,不如人口虽多但需求适量的文明更能持久。因此,消费也被视为文化与自然接触密切的证据之一,它在人类的地域与时间之旅中都发挥着莫大作用。人类和其他物种一样都要仰赖消费自然来生存,但只有人类这一物种展现出了大大超出其基础生物需求的消费能力。技术是一个具有双面性的人类主题:一些人类工具,比如印加人的柴炉和有轨电车,使人类能够在不耗费很多资源也不用制造多少污染的情况下,满足其热量及交通的需求;但其他的,比如电锯和私人汽车,则使人类浪费资源,也间接造成了许多附带损失。
人类文化对自然的态度决定了人类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在潜在层面上,也是文化可持续性方面的一个最重要的因素。理念的力量不可忽视。但是,事实上,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尚未引起人们的重视。历史已经证明,不论一种文化是以宗教还是科学的方式看待自然,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共同改变、破坏了自然的多样性和活力。尽管与欧洲人相比,印第安人的自然观更加无害,但他们仍然砍伐了森林、狩猎动物致其灭绝,同样也以自己的物质需求和宇宙观来肆意改变自然环境样貌。值得注意的是,21 世纪的西方人生活在迄今为止最开明的时代,因为这个时代对自然持有积极的,甚至友善的态度。环境运动大受欢迎(这类运动出现仅半个世纪,但已是近期人类思想上最深刻的革命之一),自然因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视、爱护、尊重和珍惜。但正是在这些发达国家,人们一面大声疾呼环保革命,一面史无前例地消费、污染、杀害这我们声称要喜爱、尊重的自然。正如华莱士·斯特格纳(Wallace Stegner)所言,人类对自然的欣赏和破坏同时存在。意识形态固然重要,亦无法被忽视,但在几乎所有党派和信条中,不合时宜的声音总是存在,伪君子也随处可见。
历史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将一代人的记忆延续下去。百岁之人毕竟是少数,而且没有人能说清楚我们出生时的自然景观如何。事实上,许多拉美人如同北美人一样,也开始迅速改变他们的自然景观。他们不再安居于一地,而是在各地之间迁居,追寻着更舒适的生活。没人能猜到现在人们称之为家的地方20 年前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自己曾经对地球产生过何等巨大的影响,也总是忽视随时间流逝我们曾失去过什么。一部自然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了找回我们曾经失去的东西,同时也培养我们的历史自觉,让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这些。只有让自然进入我们的历史,我们才有可能理解自然在现在和未来被大大改变的地位。
J. R. 麦克尼尔(J. R. McNeill)曾将环境史精确地定义为人类及自然其余部分的历史。也许我们有人会抗议,但人类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将会在这场戏剧中一直占据中心位置,以免环境史与自然史混淆不清。但非人类生命形式与非生命的资源也需要在这一场戏剧中占一定情节。演员表里也不只有印第安人、殖民者、奴隶、工业家、农民、城市居民、旅行者,还应该包括泥土、天花、糖、水银、白鹭、蝴蝶、海鸟粪、鲸、飓风和礁石。对故事的发展有利的是,人类之外的拉丁美洲自然界极为丰富多彩。尽管这一地区的灵长类动物在种族和民族上具有多样性,但人类也不过仅仅是一个物种。与之相对的是,在拉丁美洲,有30 000 种维管植物,这个数字是非洲或者亚洲的三倍,而拉丁美洲的面积比这两个有热带区域的洲要小得多。在拉丁美洲,仅仅兰花便有8 000 种之多。有3 000 种鸟类生活在这一地区,亚马孙河及其支流流域已知有2 000 种鱼类。小小的秘鲁就有3 532 个蝴蝶品种,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都要多。一棵树周围可能生活着多达50 种蚁类。当然,这些都是近期数据。那些在我们开始关注并启动统计之前业已灭绝的物种已不会再为人所知。但是,我们要知道,留存下来的物种中,许多也正濒临灭绝,仅在巴西便有大约650 个物种处于濒危状态。
由于人类对无限广阔的宇宙时间及空间的认知能力十分有限,所以我们到目前为止对生命之珍贵尚认识不足。宇宙中绝大部分是真空以及无生命元素。就我们目前所知,记录在地球动物名录上的这些繁育着、呼吸着的生命,很可能是全部时间和空间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也许人类和自然的相似点很多,但将两者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还是这种惊人的稀有性。然而,矛盾的是,我们又多以某物是否罕见而衡量其价值,这使我们在面对人类或其他生物的生命时,常常行为失当。如果我们能真正明白,在宇宙中这些生命有多脆弱,相信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珍视生命,不管它们有多奇怪又可怖。
在本书中,可持续性将作为文化评判的首要原则,但需明确的是,可持续性是一项以人为中心的理念。对于自然其他部分的健康和生存,它毫无用处。它仅对人类有意义。可持续性过于关注构建成功而长存的人类社会,以至于忽略了自然中那些对于人类福祉无明显贡献的方面。不仅如此,事实上,它还无情地攻击了那些会对此福祉产生危害的自然事物及生物。我们确实取得了一些进步:人类拯救了一些我们喜爱的动物(比如鲸),可这些动物50年前都还未进入人类保护的范畴;人类确实清洁了部分水体,也净化了一些让我们日益敏感的呼吸系统不适的空气。但现在事实情况是,据我们所知,人类在其活动的大多领域都未能成功实现可持续性。这对地球上其他生物来说,恐怕并非吉兆。
可持续性仍是一个值得称许的文化目标,但是即使人们达成所愿,亦不足以扭转自然未来的灾难。保护自然需要人类在思想上彻底革新,需要人类充分关注非人类的生命,甚至是非生命的自然景观,去思考它们可持续生存的权利。同时,人类也应该放弃自身对于物质增长的执念。这样的变化并不需要人类停止杀死并食用自然生物,生命若需活在世上,这是最低要求;人类亦不需要将天花病毒再次引入自然,就像曾经把狼群重新放归野外。我们需要做的是再次调整我们的文化目标,力争满足而快乐地与自然共处,而不是一意孤行地踩在自然的累累尸骨上前行。危险在于,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太愿意接受这样一种潜在的可能性:人类的确能够长存,不受天花和狼群威胁,但同样,人类也将失去森林、鸟儿、珊瑚、田野和草原。随着人类技术和艺术不断进步,我们或许确实能够实现无自然环境的可持续化生存,或者至少仅需极少量自然支持即可存活。就像科幻小说中那些完全脱离地球环境也能生存的宇宙旅行者一样,人类有一天也许能人工控制气候,依赖合成食物、净化氧气和过滤尿液存活仅仅也许。我们也可能通过艺术方式满足我们对自然的精神需求,比如在耳机中播放鸟鸣,将静止的森林和漫步的动物影像投射到我们愈加虚拟化的生活的每个角落。这样黯淡、糟糕的未来景象常见于电影和小说中,而且不管其可持续与否,皆宛如地狱。我们与自然长期以来一直在斗争,但我们的胜利绝不意味着自然消亡、唯人类独存。即使我们聪明的人类文明今后并不需要如此丰富的自然生物多样性,但人类自然环境思维的下一场革命必然是以下认知:即使自然不是生存必需,我们人类依然渴望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