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爱欲与禁欲中的那喀索斯
大概有一些时日了,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的一句话深得我心: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整个人生都在催人泪下吗?通常,我对人世的生活亦常常怀有一份悲观,任何一种外部的期待稍有紧张,无论对人对己,都不免视其为奢靡。
都说人年少时,求滋味饱暖;青年时,求美色裘马;中年时,求友达知己,老年时,求病去患除。若求不得,便转而求好死。昨非说,有求必苦。我则愿意再跟一句有执则悲。人间世相大体如是,印度人以世界为无涯岸的苦海,说道,尘世的欢愉如同朝露,而痛苦则如剧毒的汁水,只需啜饮一滴,就足以终结所有的欢乐。
我如是持有,其目的说来也不易启齿。当然,若是人们愿意接受生活的悖谬,且不嫌虚妄,此处不妨假借一句鲁迅先生的话语: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于是,这种与墓碣对立的酷寒人生,反能够意气风发、义无返顾地前行。我们就这样行在了漫漫无际的人世之途,出发、回归;再出发、再回归,与众人在各个时代一再晤面,携带着各自一言难尽的命运与肉身,却可以品尝现实人生的一番深沉隽永的滋味,品尝自身意义的不断涌现与生成,借以聚幻成真。
但昨非不是。昨非的悲观有时令人疑惑她似属一种骨子里的天性。在明眸皓齿的青葱岁月,那些几十年以前的旧文,昨非一篇篇将它们写出,居然已经是沾满人世泪水的文字面容:写乱坟堆,写族中逝亡的人物,写乡村戏子的凄凉身世,写三棵死去的草木。直至成年后,昨非远走京城,业已隔着时间河岸三十年,她也常常向那边的朋友不厌其烦地描述杭州的山林湖水时,一抹春风的骀荡、远山的黛色、柳丝的细软、桃红的羞涩,与湖水的倾情身影。而关于西湖,她脑海里面居然会是一本旧书中的一张老照片:秋瑾的棺材,正由两个人扛着,经过断桥。秋瑾被斩,先后十葬。对于西泠桥畔的这一幕,昨非发问:我不知道那张照片中显示的是第几葬。
至于身居异地的她,每年春天,在牡丹盛开的景山公园,举目北望崇祯皇帝自缢的山顶,便感到寒气四起。 昨非自身来自东南一隅的鱼米之乡,离乡几十载,所谓故乡,已经是比异地还要陌生的地方,曾经的温柔贫寒之地;曾经流水细软,鸟尾修长,虫鱼不可方物,故乡乃为终不得回之一方水土。故乡频频失守,异乡虽冠盖云集,毕竟苦寒生分,固不免斯人的岁月憔悴,昨非说,我的宿命,总是在南方向往北方,在北方又想念南方。时空的裂痕,于我是永难治愈的伤,如同每每在北方,看到别人写南方,就感到自己要突然病倒一样。原本物理意义的南来北往,因人事情分的低沉与悲哀,再增加了人间泪水的重量。
当然,昨非是一位天秉和颖悟皆属罕见的朋友,其行文与凝思,再低沉的文字,皆如朴茂之草木,含有启悟心灵的境界。
若论其悲观,我不知道最初起自哪里,撇开宿命的理由不计,无论前世还是来生,我大概还是可以辨识出一些模糊的文化身影,譬如中国的有曹雪芹和张爱玲的影子,西方的有《圣经》与美国南方小说的影子,而更隐秘的、暗藏的,则是古往今来一切第一流的诗人群体的滋养,包括了李商隐、柯尔律治、济慈、爱伦·坡与毕肖普等,然由于她天分奇高,这些文化酿就的悲观之眼所照临的尘世,俱被昨非化作了一篇一篇诗一样的文章,如同化毒结丹,呈现出了一个有光亮的世界,借以对抗荒诞、对抗寂寞,并且对抗宿命,盖文章之美学不仅可以自娱,亦可自赎,是为古今一致的那条经典救赎之路。昨非于文字世界中失踪几十年后,当时的我突生一个欲望:重新回到人界,重新开始书写。
于是,她在《樱花盛开的公园》中写孤独;《锦衣夜行》中写故乡难归、埋身异地的万丈愁绪;《在路上的身体与灵魂》中,写尽人在时间中携带肉身的那一份沉重,而抛弃灵魂却又几乎是义无反顾的人生世相。人世上,永远都是肉体抛弃灵魂。江山代代,总是年轻鲜活的肉体,抛弃老羸陈旧的肉体,也抛弃腐朽变质的灵魂。
由此可见,昨非隐喻出了我们凡人在凡间的累世宿命,一茬又一茬,如稻谷重生。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人人皆受困于爱欲与禁欲的人性两难。
她在《苏州》一文中说,手上的时间玫瑰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我明明知道它不可挽留,却止不住要去触犯这个戒律。非常罪,非常美的时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借此一番沉吟,便有了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那一诗句:说出你的名字比举起石头更难!这世上只有桩黄金的心事:让我摆脱你的重负,时间……
其中,《旧约》中的那一则失乐园故事,也就是人类始祖与上帝的一番罪与罚的神话演绎,几乎就是昨非文字世界的大背景。她在《怎样看护野天鹅》中,写出了那样一种窘迫、一种荒诞的境遇,于是,亚当和夏娃的目光,就与上帝之眼交织在了一起。昨非说道:一个人怎么能看护得住野天鹅呢!
与野天鹅这样一些天地之尤物相比,我们是在第六天被创造出来的,而它们呢?也许早就被制作好了,只不过一直放在造物主的口袋里。它们最最贴近他的气息,熟悉他的每一个决定与手势,偶然的失误,以及追悔莫及的叹息。所以,看护野天鹅,如同看护上帝,看护时间,看护幽灵和魔鬼,看护一个宇宙之君;或者,如同看护灵魂不要出窍。用寡情绝义,看护你的身体干干净净,看护一个人不要老去,直至看护死与生!
但即便如此,当野天鹅垂直坠落到此处的湖泊之中,它那一对翅膀,就成了羞耻的证物,或者,它们的前世,就是亚当和夏娃。
人世的复杂,大都与爱欲所系的执念有关,两心相系两端,再造一座崭新的幻城,通常被唤作爱情。昨非本人深习英文,她曾英译过李商隐《夜雨寄北》这样的旧式唐诗。她评说道:
李义山千年绝唱,情何以堪!每每读之,但觉巴山夜雨,淅淅沥沥,出入耳际;秋池水涨,虫遁鱼走,庭园即毁。于我读来,西窗剪烛,不外乎痴人说梦。二句夜雨,末句夜雨,循环往复,无始无终。两地离愁,一如夜雨绵长;一问一答,看似寒淡疏离,实则暗流汹涌,天翻地覆。
有些时候,人类命途的大寓言,或可理解为一个自我认识自我的旅程,而不可使他认识自己,正是自陷一座奇幻之城的那喀索斯(Narcissus)命运的神示与魔咒。那喀索斯难拒其中的诱惑,深处生世之谜端,于是,他不惜冒险,竟以尘世的湖水为镜,断然违背了慎独与禁欲的宗旨,不禁对着水中的影像自我亲亵起来。
就此一意象,昨非说道,究其原因,观照自我,与观照万物相比,有着难以取舍的便利之处。诗人们在轻软之乡,伸手就可触摸自己的肚脐眼,较之自我放逐踏破芒鞋、陷入市井茹毛饮血,前者自然来得轻松。
依照古希腊的埃琉西斯密教哲学所示,人们降生在物质的世界,就是最大意义上的死亡,而与此相反,真正的降生,则是人类的灵魂自肉身中出窍而上扬的那一时刻。美国诗人朗费罗在《生命的礼赞》中透露出了一丝埃琉西斯密教的消息,他说道:沉睡中的灵魂已经死去,万物并非它们显示的模样。这一句话几乎已经点破了所有东西方密教的根本。就像那喀索斯注视水中的自己,想要拥抱自己水中的倒影,最后却丢失了性命一样,因为他所看到的只是柏拉图所说的影子的影子。印度诗人泰戈尔在《飞鸟集》中也说:你看不到自己,你能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影子。
后来,那喀索斯的自恋还衍生出无数的后世变体,一直沿岸流波到了近现代的作家,譬如博尔赫斯的镜子,卡夫卡的城堡,当然,这也是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痛苦所在:生活在一座一座的幻城里面。
古人曾用水这样一种物质来象征稍纵即逝、虚幻非真的宇宙存在。照着悲观主义的哲学来进一步演绎:人类注视大自然、注视世界这样一面巨大的湖泊为自己成像的镜子,原是为了看清自己的面容。而镜子中实际反映出来的那一尊日趋没落、死气沉沉的身影,其实只是灵魂的一重幻梦。可是,因人们的爱欲,最终失去了利用存在于物质界的短促肉身、臻获寻找永生而无形的灵魂之良机。
或者,就如昨非书中所说的那种人生悖论:犹如一位通灵大师,他在纽约和喜马拉雅同时现身,一个在摩天大楼上往下跳伞,而另一个正在爬上雪山之巅。换言之,一个在爱欲的深渊里面涉险,一个在禁欲的高峰展开努力,在竭神攀登、行在了孤影渺渺的朝圣之路上。
正如人所言,哪有人掷了明媚不看一眼的?所以哪怕白头搔更短,也要扶杖过桥东。只要我们在生活中彼此晤面过,我们就无一不是恋世者,有着恋世并且在漫漫世途中不断痴迷的老大证据,故此,这众多的朝圣者,即便拖着衰败的容颜,也要尽享一路上的片刻欢愉。
确实,我们每一个活人都有一言难尽的蹇困命运,人类蔑视神谕另拜金牛的教训,后世的人们并不会轻易汲取沉痛的经验,于是焉,非但幻化出人世人生的悲剧,也诞生出了无数的文学与哲学的作品。昨非在书中说:
以我们速朽的肉身来抵抗无限的宇宙,是柏拉图在《会饮篇》的最后议及的,也是我们与万物存在的理由。苏珊·桑塔格在论及里尔克与茨维塔耶娃以及帕斯捷尔纳克三人关系时说,他们在互相要求一种不可能的光辉。可这不可能的光辉,正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是我们走到那无限延长的阿基米德的杠杆前端,或者堂吉诃德的长矛之尖,与社会历史以及自然界连结的通灵之物。
行笔至此,临末,我还联想起了一个流传于印度西北的故事,援引在此:
有个叫苏瓦罗的国王,他坐在他的王宫里,周围环绕着大臣和侍从。他被魔法师蒙骗,骑上一匹光彩照人的马,漂游于整个大地。最后,他的马将他抛入了一块沙漠。他为饥饿与干渴所征服,他碰到了一个贱民女子,答应如果给他食物和水,便愿意与她结婚。于是,他们就这样做了。后来,他与她生了许多孩子,但那时候,他们遇到了灾害,开始了挨饿。当他想到让他们吃我的烤熟的肉身时,他便走进了烈焰腾起的火中。这时,他睁开了眼睛,他不胜惊愕,他仍在他的宫中,睡着大大的国王的卧榻。于是,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对王公大臣侍卫们讲出了这整个冒险的历程。
这是印度的故事,与那喀索斯的寓言一样,作为最初的母本,它还有许许多多这个类型的其他子系,它们都一起在讲述着,人类进入一座座幻城的无有穷尽的故事。
如此思来,生世之谜,就宛如现实版的盗梦空间了,它们起于人们一个个念头,纵身一跃,就是漫无尽头的人世生活。而勘破宇宙的那一场大梦,又何其难哉,恰似庄生两千多年前的一语成谶,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
是耶非耶,真耶幻耶。既供人哭泣,亦供人歌唱。
闻中